京城的冬天,來的比往年要早,尚是深秋,便已披上了雪衣,哈氣成霜。合攏手上的書,塞進桌板上的手袋中,結著冰花的車窗外是緩緩晃過的月台,無意瞥見幾個背槍士兵,中間還站著一手臂搭著裘皮大衣的便裝人士,定睛回瞧,原是易生。
火車停穩後,由小唐陪著走到車廂門口,寒風迎麵刮來,身上穿的是件在上海買的羊絨大衣,時髦寬大直筒式裁剪,像隻大口袋,瞬間兜滿冰冷的空氣。我雙肘夾腰,雙手握著手包橫隔胸前,攔截住不停上竄的寒流,朝登上車梯的易生道了辛苦,換上裘皮大衣,說:“我一個小時後便會換車出關,就不回公館了。”
回來的路上,離別的傷心,漸成似箭的歸心,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擱。易生掏出一份電文,雙手呈上,“少夫人,老爺吩咐,少夫人暫留京城。”
我的眉頭輕蹙一下,尋思起近日報上的消息,想不出有何事需要我在京處理。易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大庭廣眾,不是談話的地方,鬆弛了近大半個月的神經,重新擰緊發條,由士兵簇擁著下了車。
“家裏都好嗎?”聲勢赫赫出站坐上汽車,問起親自駕車的易生。離家這段時間,就隻生日那天收到振興的信,被韻西笑話的火辣信封裏的內容,卻是平淡如水,言簡意賅,如同公文。
易生回說都好,問候過我的家人,停了會問道:“少夫人聽說了楊家和郭家聯姻的事吧?”
“報上說的是真的?”今早在天津換車時,足足聽報童喊了半個小時,靖義和毓芝將於年前完婚。雖說這種事兒登出來,大多八九不離十,還是期望是謠傳,不想毓芝重蹈文婷的覆轍。
“老爺讓少夫人留京,便是做藍家的代表,參加他們的婚禮。”
失望地歎了一聲,為毓芝,也為映飛。黯然地拭拭車窗上的霧氣,見幾片寥落的枯葉在飛雪中苦苦掙紮,風聲頓時變成樹的悲鳴,泣訴著無可奈何的悲愴。易生出聲,聊起上海的情況,問答間心裏起疑,回娘家藍鵬飛隻批了半月的假,說家裏事多,讓我父母和二姐包涵。現在卻要為一個月後的婚禮,滯留京城,不和情理。也許,跟去年靖仁的一樣,參加婚禮隻是個幌子。楊郭聯姻,勢必改變現有的格局,靖義不費吹灰之力,一下搞定南邊兩大派係,藍家的處境岌岌可危。原來,上海的暗鬥,是靖義在決鬥前的熱身,藍家也該熱身了。思及此處,生出一絲期盼,“二少爺會來嗎?”
“少夫人知道的,越是近年關,家裏越是事多。您不在,二少爺裏裏外外都得操心,抽不出身。再說了,兩家關係不比去年,二少爺的身份不宜前來。”
原本對自己的問話不抱太多奢望,易生的回答,正是問題出口前,心裏的答案,可聽進耳裏,直覺不對。文婷之死,和我有莫大的關聯,我的身份,恐怕更加的不宜,且兩家已經翻臉,我參加婚禮與否,楊家不會在意,但我若留京,他們絕對會在意。在這高風險的時刻,藍鵬飛讓我做出頭鳥,振興怎會答應的?
我回挪身體,乏力地靠到椅背,閉目沉思。細細梳理一番後,方發覺,事情自上海起就不對了,靖義針對藍家的小動作,事後,振興全無一點表示,著實反常。
驀地,全身發冷,難道是……我不敢往下想,伸手扶住前座椅背,語音微抖地說道:“周先生,如果是遲早都要告訴我的事,請盡早讓我知道。”
易生抬眼瞧瞧後視鏡,“少夫人,您怎麼啦?不舒服嗎?”
易生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岔開話題,便證實一點,有事。我嘴唇哆嗦起來,“是不是,二少爺,二少爺,他……”
易生將車停到路邊,回身安慰道:“不是少夫人想的。”頓了頓,說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全是為了少夫人您。”
我一時轉不過彎,愣愣地反問,“我?”
“二少爺去過上海,就在少夫人生日那天。”
佛經有雲:情不重不生莎婆。莎婆者,紅塵也。意指在茫茫紅塵中輪回的人,苦苦不得超脫,隻因用情太深。靜立藍橋拱頂,任由鵝毛大雪,將自己砌成雪人,溶入皚皚的大千世界之中。
在京聽完易生的解釋,我當機立斷,趕上原定的火車,盡管易生再三勸阻,說振興執拗,需要一個自我修複的時間和空間,不要貿然回去將事弄擰了。可易生和藍鵬飛都低估了振興,他在我回來前,以年終巡視為由去了外地,一走便是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