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風凋碧樹(1 / 2)

鎬鏟敲在凍雪上,敲碎一地瓊瑤,也敲開剛合上的眼睛。昨日回來的半途中,天氣驟變,襲來強勁的暴風雪,幸虧小唐識得雲團,提早一步趕到附近的兵營躲避,一個小時前才回到家中。抱肩碎步行到到窗邊,用手指塗去一小塊水霧,天色半亮,早已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奉天,再絮起一層厚厚的銀白,院子裏的大樹,一律斜彎著腰身,樹下散落的斷枝,給茫茫大地添一丁點不一樣的色彩。若不是幾個在車道上揮舞鐵鍬的士兵,清晨的蒼涼之感,真可用‘萬徑人蹤滅’來形容。

回來時遵著醫囑給振興喂了安眠的藥物,就是為了了讓淺眠且閑不住的他能臥床修養,這樣的聲響,肯定會吵醒剛熟睡的他。欲要轉身打電話,府裏出來三人,領頭的正是我要找的奉慶,身後跟著兩個抬著滿滿一大籮筐煤渣的下人。他朝士兵噓聲喊停,吩咐他們將煤渣撒到雪上,須臾,晶瑩世界多了一道觸目的黑。雪地上微露的星點殘枝,好比臉上長的痣,偶爾幾顆,有種別樣韻味,若是滿臉……我偏偏頭,摒棄掉可笑的聯想,此法雖不中看,但中用。生活中很多事兒都離不了這一法則,自個也是跌跌撞撞許久,才真悟出,何謂實在。

放下厚簾,搓搓冰涼的手指,輕手輕腳鑽回溫熱的被中,暖爐自動貼了過來。我挪開點距離,振興退了高熱,還有點低燒,想到陳軍醫大呼奇跡,抿唇淺笑。細瞧奇跡之人,微染病容的睡顏,剛硬的臉廓柔化了許多,猛虎成了乖貓,大腦暗地調笑著,心弦卻被輕撩一下,眼珠兒一動不動看癡了,直到被送避孕湯藥的奉珠打斷。

奉珠從保溫盒裏端出剛煎好的藥,放到外屋的茶幾上,抱歉說道:“二少爺吩咐的,說耽擱不得。挺燙的,涼會兒喝。”

我有些不自在地點點頭,奉珠笑了,“瞧少夫人您,有什麼好害臊的?這可是好事兒,前些日那樣兒才叫人犯愁呢。”

我再點頭笑笑,奉珠扣上保溫盒蓋,打開了話匣,“我家那口子老說不會有事,可眼瞅著越來越糟,我這心裏急啊,說了怕您更難過。這下好了,您沒見前夜家裏鬧騰的樣兒……”

有些難聽話,我是聽不見,奉珠則不同,於是坐下聽她傾倒憋了多日的鬱氣。“老爺從老家趕回來,狠狠訓了那一幫子人……”當聽到奉珠學著藍鵬飛的腔調,講到他說還沒斷子絕孫時,紅了眼圈。

奉珠見了打住話頭,端起藥碗道:“少夫人喝了好生休息,瞧您下巴頦尖的,可以拿去做鐵鎬了。”

“正好用它敲人出氣。”我揚臉說笑著正要接過碗,門外傳來一聲報告。奉珠開了門,退出回避。

來人是機要室的負責人,行禮後呈過一個文件夾,說是京城發給我的急電。打開文件夾,長長的電文沒有翻譯,細看電碼,密鑰是易生特別為我設計的,用於特殊情況,心下一沉。簽好收件單,打開保險櫃拿出密碼本,畢竟是速成,且有段時間沒用,譯碼生疏了不少。譯完開頭的一句話,難以置信地反複對照裏麵的關鍵字,確認無誤後,手指發虛,自來水筆掉到桌上,無意識地反複念道:“楊太太今晨二時病逝。”

檢查一遍溢滿哀思的吊唁函,細心折好,放進寫有楊府地址的牛皮信封裏,雙手捧信發起怔。事情過了一天,若不是楊家今早正式發了訃告,仍不敢相信頗有些傳奇的生命就此完結。消息如此突然,是因為楊太太的病因與毓芝有關,楊家封鎖了她生病之事。

波瀾起伏的一年,臨到末了,依舊不得平靜,像部做得十足的戲,定要在尾聲來個意想不到的悲劇收場,讓人痛心難忘。易生電文裏說,新婚不滿一周的毓芝自殺未遂,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的楊太太,承受不住刺激,一下誘發了多種疾病,不到兩日便撒手去了。據聞,楊太太曾提出想見我一麵,被靖義否決。戰爭的齒輪一經開啟很難停下,積極備戰之時,自不願出現哪怕是丁點的變動。靖義身為一方統帥,從全局角度決策,無可厚非。反之亦然,即使楊家捎過話,振興心裏未必願意我去。生活是實在的,實在之中,有平俗的麵,亦有殘酷的一麵,更有一塊不黑不白的灰色地帶。不知楊太太去時是何種心情,也許是獲得解脫,也許是抱憾而去,也許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