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2 / 2)

拂然知道自己是沒有法子在那個時候強作歡顏的。而她還有一個冷血的殺手的身份聊作掩飾。但楚王呢?那個可以威脅他生命的男孩死了。他應該是第一個如釋重負的人,他本應該看著男孩子的頭顱開懷大笑,就像所有的暴君一樣。

可是楚王,沒有這樣。拂然甚至一進宮室的門便看見高坐在上的王平靜的臉色下深藏的絕望。她小心翼翼地捧上了頭顱,卻因為過分緊張而輕輕絆了一跤。盛放著頭顱的禮盒滑到了楚王的麵前,禮盒的蓋子戛然打開。男孩的臉正對著楚王的眼神。

拂然並沒有看清楚這個時候男孩的臉色,她不知道幾天之後男孩臉上的祥和神色變成了什麼模樣,她從來不忍再看。她隻是看見了那個瞬間楚王的臉色,原本平靜如不波古井的神色忽然從虛無處湧出軒然大波,楚王俊朗的麵孔扭曲起來,居然是無法言說的苦痛哀傷。他的眉目緊緊鎖住,嘴角不斷抽搐,雙手抱著那禮盒,不住顫抖。

嘩啦一下,禮盒滑到了地上,倒了開,頭顱骨碌碌滾了出來,從宮室最高的地方滾向門口。

楚王驚呼了一聲。拂然難以判斷他的這聲驚呼涵蓋了怎樣的含義。侍衛們卻開始騷動起來,追趕那個飛轉而走的頭顱,一直奔出了長長的宮室外麵。拂然的心仿佛狠狠糾了一下,她呆滯地躬身,道:“不如煮之,以消戾氣。”說完這話,她忽然覺得嘴唇發幹,幾乎幾旬都未喝過一口水一樣,適才的聲音嘶啞得簡直都認不出來是自己的聲音了。

水煮開了,水汽氤氳間她卻又一次看見了楚王臉上的痛惜與惶恐。她從來不曾在哪個男人的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即使是當年那個擊鋏而歌的男子。她也不自禁一時的心緒迷離,不自禁低低吐出了那樣一句話:“王,莫怕。”

當楚地的王和殺手拂然並肩走到大鍋跟前的時候,宮人們微微有些恍惚的感覺,他們看見陽光下,楚王白衣如練,拂然縞袖輕揚,兩兩相依,竟是如此相得益彰。其實楚王和鄢後不和的事情,宮裏宮外都已是心知肚明。宮人們的想象力又在這個時候飛揚了起來,編織了無數一廂情願的夢想。

拂然柔聲道:“待我揮劍嚇他,他就會安靜了吧。”

楚王微笑道:“正是。”

於是拂然的手無比溫柔地搭向了那柄名為幹將的寶劍,輕輕抽出,然後一揚。分明是女孩子氣十足的動作,便仿佛三十餘歲的拂然還是個小孩子一樣,滿臉都是滿足與歡欣。

於是楚王的手無比隱秘地搭向了那柄名為莫邪的寶劍,輕輕捏住,不曾揚起。劍藏在了他的衣衫之下,在藏匿的時候便已經出了鞘。沒有人注意到楚王行走的時候,衣衫下麵滴滴灑灑的血跡。而楚王自己,絲毫都不曾顧忌到寶劍劃傷腿的凶險,行走間甚至連眉頭都沒有一皺。

所以當兩道冰涼的劍鋒相互劃過的時候,沒有人意識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血光在明麗劍光的映照下鋪天蓋地地湧出,激向了半空當中。陽光底下的血色迷離,然後緩緩,緩緩地落下,落到了高架的鍋中,落入了翻騰不息的沸水裏,溶到了一起。於是一切歸於沉寂。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劍鋒劃過前,那兩道同樣決然而痛心的目光是如何交錯而過的。也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在他們拔出寶劍之前,那個女殺手曾經溫情脈脈地輕輕說了一句:“王,莫怕。”

隻是他們的血溶在了一起了,他們的頭顱爛在了一起了。楚王,拂然,赤。

他們再也不會分離。

多年以後,楚國都城外的墳塋上,一個白衣白發的女子將紙錢燒著。她的身邊斜放著兩柄長劍,猶自嗡嗡地鳴著。女子用她滄桑的手一點點撫摩過墳塋上石碑的自己,她的神色有一點安祥,有一點癡迷,有一點悵惘。她的眼前一點點流過了她逝去的故事,那個虛弱而倔強的男孩子,那個癡情而絕決的女殺手,那個讓她無從說起的王。她不知道,所有的真相,自己知道了多少,又埋沒了多少。她隻是累了,而已。

背後忽然有微風吹過,環佩輕響間一個同樣白發的女子緩緩行至,卻是一身錦衣,麵目蕭索。

回顧,相望。兩個女子的目光輕觸了一下,又同時收了回去。兩相遲疑了一下,卻終又無語。秋風轉過,吹起了幾片尚未燒起的紙錢。

祭奠的未必就是亡人吧,還有自己數十年的流光華年。

紙錢燒起的火漸漸熄滅,祭奠的人亦不顧而去。惟留下了成為那個孤零零的墳塋,墳塋的石碑上麵寫著這樣三個大字:

“三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