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王朝已經苟延殘喘,百足之蟲即將僵化的最後幾年。
那嵐娘在王府和家國一片風雨飄搖中出生。
沒人在乎一個女娃的出生。
這天下,男人都無可奈何。
那嵐的娘給小時候的那嵐的哄睡故事,就是那些帶著搖搖欲墜的危險氣息的久遠回憶。
那嵐的娘的童年是在守喪中度過的。
具體給誰守,守了幾年,記不清了。
新舊王朝的更迭交替往往是腥風血雨。
人能在曆史巨變前死去,是一種逃出生天的幸運。
殘存的所謂王室,附骨之疽亦是跗骨之蛆。
那嵐的爹是誰,那嵐的娘隻字未提。
但那嵐記得那火舌舔食冥幣紙紮的味道。
那記憶遺傳給了那嵐。複刻了一份不幸。
那嵐從小被叫做黑五類。
她很奇怪地看著自己白淨的胳膊。
問娘,“我們不黑呀,為什麼要喊我們黑五類?”
娘捂著她的嘴,幾乎讓她不能喘氣。“我們有很大的罪。”
那嵐問:“我們犯了什麼罪呀?娘你殺人了嗎?”
娘抱著她,像是問自己,也像在問別人,“我們犯了什麼罪呢?
我們究竟為什麼不配活著呢?
也許,我們的出生就是罪。”
這時,廣播裏麵喊人,所有人去戲台前麵的操場空地集合。
娘眼裏閃過一瞬間的恐慌,然後就是快速地熟練地將那嵐藏到了一堆茅草中。
那嵐不喜歡那茅草的味道,有一股豬尿味。
娘用繩子將那嵐的腰纏了一圈,將另一頭拴在了一個嵌在牆裏的鐵鉤上。
娘撥了撥那嵐的頭發,“那嵐,娘去開會。一會兒就回來。你就在這裏。哪裏也不許去。”
娘匆匆走了。
回來總是一身狼狽,渾身滿臉是血。
娘說自己是獸醫,就是給羊媽媽啊,牛媽媽啊接生的。
它們生自己的寶寶有點困難,所以娘去幫它們。
那嵐覺得很驕傲。
她和一堆孩子看到路邊大肚子的狗經過。
她自豪地說,自己的娘會接生。
救了很多小動物。
大一點的孩子嘻嘻笑,說你娘是掃茅廁的。
那嵐哭著回家,娘不在家。
她跑到操場。
見到了圍得嚴嚴實實的人群。
她的個子隻到人的大腿,她擠來擠去,終於到了人群的前麵。
娘和幾個人站在戲台上。
有人對他們喝道:“低下頭!”
其實他們的頭一直低著。
因為他們脖間都掛著一根鐵絲,鐵絲那頭連著一塊石頭。
石頭上寫著那嵐不認識的字,但那嵐認識那個紅得像血的大叉。
鐵絲嵌入了娘脖間的肉裏。
滴答滴答,血滴在地上。
毒辣的太陽下,很快就幹涸成黑紅色的印記。
那嵐覺得娘的脖子要斷了。
一聲高呼之後,人群衝上戲台,推搡著娘,娘像一隻爛皮球。
娘沒有求饒,嘴唇咬出了血。
這種死不鬆口的行為,代表了對自己罪孽的不懺悔,這種不懺悔徹底激怒了人們。
人們將自己命運的悲苦全部發泄在了娘身上。
仿佛她是一切悲苦的始作俑者和源頭。
拳頭、皮帶、石頭落在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