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又有點後悔。上次她請我和楊雪萍吃飯,我已經同意和她恢複正常朋友關係了,怎麼今天一怒之下全麵倒退了呢?我這是怎麼回事?剛才為什麼會這麼衝動,一下子就喪失了理智?
本來我和孟蘩的合作已經漸入佳境了,經過這次衝突,又倒退了。孟蘩對我愛理不理的,我當然不會輸給她,馬上就還以顏色。我們兩個都怒氣衝衝地念著台詞,把那些溫柔的情話念得咬牙切齒,仿佛是一對鬧離婚的夫妻一般。戲幾乎演不下去了。
張鬆多次糾正未果,就專門找了一個機會,單獨把我們兩個叫到一起,說:“你們兩個都是劇社最好的演員。但是如果這樣演下去,非把這部戲演砸了不可。最近你們表現得非常不好!讓我很失望。如果你們兩個要吵架,就專門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好好吵一頓。但是在舞台上,你們必須敬業。在我們這樣的非專業劇團,我也沒辦法懲罰你們,我也不能像專業劇團那樣停發你們工資和獎金。但是劇社是一個集體,不能因為你們兩個自己鬥氣而毀掉大家共同的心血。你們應該對別的同學負責。”
我們都向張鬆道歉,表示我們一定不再把個人情緒帶到戲裏麵去。
張鬆走後,我和孟蘩仍然坐在位子上,兩人互相看著,都是無言。就這樣過了很久,我覺得我必須得說點什麼,就說:“我們別吵了。”
她冷冷地說:“不是我想吵的。”
我沉默了。還能說什麼呢?難道要我跟她道歉嗎?這是不可能的。
她也沉默了一陣,然後說:“我們訂一個協定吧。在演戲的時候好好演,都不許把個人情緒帶進去。”
“好吧。一言為定。”我說,“如果要吵架的話,就像張鬆說的,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去吵。不能因為我們自己的事情拖累了劇組的同學。”
“我根本就不想和你吵架。是你自己不肯放過我。”
“如果我們兩個掉一下頭,互換一個位置,你會放過我嗎?”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又過了良久,她抬起頭來說:“你現在不是有了萍寶了嗎?她各方麵都比我要好。”
“萍寶當然很好!但是你是另外一回事。”
“我……我不值得你恨的。你就當我死了吧。”
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重的話來,而且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淒苦的神色。我的心裏輕輕一震,忙說:“你不要這麼說,我以後不再恨你就是了。”
她很快就恢複了正常,說:“那謝謝你了。我們做好朋友,好嗎?”
“……好吧。”
就這樣,我們的排練又進入了正軌。要我在心中真正原諒孟蘩,在短期內實際上是做不到的。但是我很注意地隱藏著這種情緒,不再向孟蘩發作。那天她那一閃即逝的淒苦神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直覺到她也許過得並不太幸福。雖然她是否幸福,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但是我也沒有必要在她數次求和之後仍然死揪住她的過失不放。
再說,孟蘩和楊雪萍是多年的老朋友,而楊雪萍顯然並沒有要疏遠孟蘩的意思,所以無論我如何痛恨孟蘩,將來我們仍必然長期呆在同一個朋友圈裏。楊雪萍也認為我如果能夠正常對待孟蘩,才是真正地忘掉了和她的感情糾葛。所以,即使是為了楊雪萍,我也應該和孟蘩修複關係。還是那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我和楊雪萍又回請孟蘩吃了一頓飯。這一回大家聊得就比較開心自然了。當然我仍然沒有祝她和王惠梁愛情美滿。三人都很小心地避開那件事情。我們隻想拋棄過去不愉快的回憶,重建我們之間的人際格局。
孟蘩不再像以前那樣飛揚跋扈、快活奔放。此時她更像是有些強顏歡笑,眉宇之間卻隱隱有不樂之色。她是那種喜怒形於顏色的人,她情緒的變化,我和楊雪萍這樣的熟人都很快就覺察到了。
4月29日,聯排第三幕。
羅密歐殺死了朱麗葉的表兄提伯爾特,朱麗葉聽了很悲痛,忍不住罵起羅密歐來。
乳媼:“提伯爾特死了,羅密歐放逐了;羅密歐殺了提伯爾特,他現在被放逐了。”
朱麗葉:“上帝啊!提伯爾特是死在羅密歐手裏的嗎?”
乳媼:“是的,是的;唉!是的。”
朱麗葉:“啊,花一樣的麵龐裏藏著蛇一樣的心!那一條惡龍曾經棲息在這樣清雅的洞府裏?美麗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披著白鴿羽毛的烏鴉!豺狼一樣殘忍的羔羊!聖潔的外表包覆著醜惡的實質!你的內心剛巧和你的形狀相反,一個萬惡的聖人,一個莊嚴的奸徒!造物主啊!你為什麼要從地獄裏提出這一個惡魔的靈魂,把它安放在這樣可愛的一座肉體的天堂裏?哪一本邪惡的書籍曾經裝訂得這樣美觀?啊!誰想得到這樣一座富麗的宮殿裏,會容納著欺人的虛偽!”
乳媼:“男人都靠不住,沒有良心,沒有真心的;誰都是三心二意,反複無常,奸惡多端,盡是些騙子。……”
孟蘩在念台詞的時候,顯得情緒特別激烈,怒目圓睜,聲色俱厲。憑我對她的了解,她一定是在生活中碰到了什麼煩心的事情,此時借著台詞在發泄。最近她的情緒比較低落,似乎是有什麼心事。我當然都看在眼裏,隻是她的事情已經和我沒有關係,我不必去管。但是今天她顯然有些怒不可遏,連張鬆都看出來了。
張鬆:“停停停!朱麗葉,你這個感覺處理得不太對啊。朱麗葉在這裏罵羅密歐,並不是真的咬牙切齒地痛罵,而是心裏有一種矛盾。自己剛剛秘密結婚的丈夫殺死了自己的表兄,讓她在感情上陷入了巨大的危機。她並不是真的把羅密歐看成是惡棍和仇人的。所以在下麵奶媽幫她罵羅密歐的時候,她又反過來罵奶媽。所以啊,你剛才演得太過了。應該掌握好節度。”
孟蘩點了點頭,並不答話,接著就又演了一遍,感覺還是很別扭。
演勞倫斯神父的小李在我耳朵邊上說:“你前妻今天很不對路啊!”
“怎麼不對路?”
“她好像憋了一肚子氣,苦大仇深的樣子。”
“她經常就這樣,脾氣大得很。”
“今天和平常不一樣。”小李搖搖頭說,“一定有什麼事情。”
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有點為孟蘩擔心起來,她沒碰上什麼麻煩吧?這個想法轉念即逝,我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孟蘩有王惠梁給她撐腰,有什麼困難解決不了?我根本不必為她操那份閑心。即使是她和王惠梁吵架了,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五一節,我去楊雪萍家玩。現在我已經成了楊家的常客。孫阿姨和楊伯伯都很喜歡我,把我當女婿看待。我開始向楊雪萍母女學習做菜。楊雪萍問我是不是想取代金子光“菜神”的地位,我說是。
我問楊雪萍,做菜是應該先放油還是先放鹽。她嘻嘻笑著說,當然是先放鹽。我說,不對啊,我記得我媽媽做菜時是經常先放油的。她詫異地說,是嗎?你保證自己沒記錯?我一時躊躇起來。楊雪萍大笑,捏住我的鼻子左右搖晃,說,你怎麼這麼笨呀!
她說她要把我訓練成一個優秀的家庭主男,以後她就可以坐享其成了,每天由我幹活,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對她的陰謀表示強烈的憤慨。她說,你憤慨也沒用,我吃定你了,實在受不了,你可以另外找別人做你的老婆。我連忙獻媚說我一輩子就守在你的身邊,別的地方我哪裏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