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參加了抗美援朝,卻沒有上過一次戰場。這樣的矛盾對出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來說,或許會帶著一種類似於黑色幽默的諷刺意味,可在1953年,中國曆史上的確是出現了那麼一批人民誌願軍,他們並沒有像歌中所唱的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跨過鴨綠江,而是默默的留守彼岸,隔著浩浩水麵,看那硝煙的餘燼:黑的、灰的、白的……濃煙濁霧終於消失,眼前是一覽無餘的半江瑟瑟半江紅,那太陽花,也再一次閃亮在朝鮮的上空。戰爭結束了,這一場冷戰中的熱戰結束了。但和平的代價,是數以萬計的生命流逝,累累白骨堆疊如山,仿佛煉獄中焚起的修羅世界,沒有真正的融入,我們永遠也無法體會出那種慘烈,深深刻進人類骨髓的慘烈。
持續了三年一個月零兩天的朝鮮戰爭,於我們而言,不過是《英雄兒女》、是《上甘嶺》、是《較量》……是眾多文藝影視作品中的一部,內容再真實也被時間勾勒出了代溝。我們所能理解的,僅僅是作為旁觀者冷靜客觀的事後分析與總結。但對那一批留守彼岸的中國人民誌願軍而言,朝鮮戰爭則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會讓人血液沸騰,雖然他們隻是抓住了一個尾聲,可那嫋嫋餘韻的影響將伴其一生。畢竟,他們是懷著理想揣著信念從祖國的四麵八方湧向鴨綠江畔,要為正義而戰。他們摩拳擦掌,他們蓄勢待發,他們翹首以盼……隻不過,他們的時間錯了,確切地說,是他們的時間晚了,恰恰晚了半個節拍。注定了這一場戰爭對他們的紀錄,也將保持沉默,就像他們今後的歲月,漸漸趨於平淡,一個普通人的平淡生活。
曆史不會忘記1953年的7月27日,他們也不會忘記1953年的7月27日,因為就在這一日,《朝鮮半島軍事停戰協定》由朝中方麵首席代表南日大將和美方首席代表哈利遜中將在板門店簽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們失去了最後一個通過戰爭而成為英雄的機會,或是借助戰爭來讓滿腔熱血得以揮灑的舞台。7月28日,金日成元帥和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分別在協定上簽字,同一日,誌願軍司令員彭德懷在協定上簽字。7月29日,交戰雙方交換經雙方司令官簽署的停戰協定:以北緯38度為南北朝鮮的軍事分界線,雙方各由此線後退兩公裏成立非軍事區。
半個多世紀以後,這條劃分南北朝鮮的三八線仍在,而他們之中,已經有不少人離開了我們,一如1953年他們在彼岸默默的留守著,他們的離開,也是悄無聲息的。有幸的是,當我們開始要了解那段輝煌後的沉默曆史時,他還活著,他的故事還能被我們轉述,也許在細枝末節上我們無法還原,但請相信,這絕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1953年底,他滿16歲,因家庭成分好,又參加過抗美援朝,便被推薦保送上了軍校,畢業後,留在南京軍區任教官。事業上可謂順風順水,無往而不利,所以那條感情路,也就公平的多少充滿了坎坷。其實他完全可以躲過這一劫,隻要他肯聽姆媽的話:別去搭理隔壁的尹姓人家。從小到大,這樣的告誡在他耳朵邊兒都快磨出了老繭,但是那一天,他忘了,竟忘的一幹二淨。
黃梅天總是叫人鬱悶的,偏偏他的探親假就趕上了這種鬼天氣。上海已經多日被陰雨籠罩了,整座城市看起來就像是一幅濕漉漉的走了型的布畫,到處歪歪扭扭的沒有規格,一條條的弄堂,也就成了畫上扭曲的蚯蚓,長短不一,卻同樣都慢吞吞的在水麵上移動。那雨線如織,朦朦朧朧的織就出一張水晶簾幕,使我們看不清隱匿在這簾幕後頭的整個城市,但那淮海路的弄堂,仿佛是被這張簾幕給故意遺忘了,沒有遮著掩著,而是大大方方的移動到我們麵前,呈現了梅雨季節的弄堂裏水淋淋的景致。他就是這景致中的一個元素,猶如蚯蚓的體節一樣至關重要。
此刻,我們會看到他正打著傘,急匆匆的穿過弄堂。因為走的太急,褲腿上沾滿了濺起的泥漿,他有半年多沒回家了,自然歸心似箭。手上拎著大包小包,那把傘也就撐得很低,黑色的傘簷擋住了他的視線。雨水一線一線的滑下,他僅僅能看見自己腳下的一塊土地,突然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朝他的方向撞過來,本能的向旁邊閃了閃。雨傘微微傾斜,他的臉被打濕了,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發現撞過來的是一個小女孩,隻見她踉蹌著摔倒在地上。
她摔到地上的姿勢很難看,十足的狗啃泥,偏巧那兒又有一個小水窪,麵積於她的腦袋來說,隻多出一點點。就這樣,她整張臉都浸在水窪裏。雨下了幾天,那水窪中的水早就融合了爛泥的腐臭味,她猝不及防的栽進去,情勢不由她的吞了一口汙水,當即作嘔,可鼻子嘴巴還浸沒在水裏,嘔不出,反倒是被水嗆的咳嗽連連。他站在一旁,最初隻是看著她,看著她頭上的羊角辮,一聳一聳的,真像一隻小羊羔在飲水。後來才驚覺到不對,也是被那咳嗽聲給敲醒的。他連忙騰出一隻手揪住她的衣領,向上一提,她呼吸終於順暢了,但咳嗽還止不住,一邊咳,一邊流眼淚流鼻涕流口水,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咳嗽聲兒一聲接一聲,每一聲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恨不能把五髒六腑一起咳出嗓子眼兒。他見她實在難受,也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那把黑傘太小,無法遮住他們兩個,於是乎,他盡量替她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