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原來一直以來她都是那麼的勉強她自己,其實他並不是一定要她對馬克思感興趣,隻是她感興趣的那些,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怎麼能任其發展呢?她喜歡的東西,是毒瘤,要徹底根除的!他也是為了她好呀。房間裏的氣氛沉默了很久,他才心平氣和地說:“又不是非叫你喜歡,學柔,你怎麼能這樣的落後?”她像是與他對上了,絲毫不肯妥協,“我就是這樣!”他歎著氣,耐著性子又問,“你究竟是怎麼了?”
她的眼睛,直直的望著那弱柳扶風的林妹妹,罥煙眉、含情目在那細膩的筆觸下,更如姣花照水,可見那一片用心良苦。心亂如麻,卻聽到他在問她話,也就開口說:“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我不出個所以然。他不會理解的,即便理解也不會接受,一如她對政治的態度。他判定了她喜愛的那些屬於布爾喬亞,屬於要批判的範圍,根本就沒有說的必要!算了算了算了……可她排遣不走痛苦,如潮水般湮沒她的痛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撲進他懷裏,仿佛那樣就可以找到避風的港灣。他的手臂胸膛,無不堅實有力,真真能為她遮擋現實裏的風雨,然而她信賴的終究與她喜愛的互相矛盾。產生衝突的時候,要如何抉擇?她不知道,事實上,她也沒能力去抉擇,隻好嚶嚶的哭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其實這一次的爭吵不是沒好處,至少讓他明白了她的真實想法,隻是他與她都不會在對方麵前再進一步的去解決問題,大家都避其鋒芒不提,就像什麼都沒發生。可心裏的疙瘩,正一點點地擴大,沒有意識的擴大。諱疾忌醫,並不限於齊桓公的年代。
他的假期很快結束了,回南京的那天,她堅持要送,心裏卻掛念著明天的物理測驗。他嘴上雖說不用麻煩,眼睛裏滿是歡喜,明顯著想要她送。你推我讓的,最後她還是陪他一同去了火車站。人海攢動的站台,他們依依惜別,那是一場極其漫長的十八相送,身心俱疲。為了讓他安心,她居然說:“我會再把那兩本書好好讀一遍的。”他握著她的手,也不想她為難自己,“不喜歡就不要讀了。”停了一息,又勸說:“學柔,《牡丹亭》那種書,你就是喜歡也不要讀了,好嗎?”她很乖的點頭答應。
相處到這種境地,雙方或多或少的都該負責任,若沒有那經濟上的利益牽扯,也說不定可以套用今天的話:我們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可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太複雜,複雜到那分手二字早絕跡於兩人的腦海。似乎注定了,這一生一世的漫長歲月中,他們唯有彼此能夠攜手,哪怕再困難。所以,他在南京才耐得住無盡寂寞,她在上海才抗得了致命誘惑。我們實該慶幸,社會發展到今時今日,男與女在感情上的勢均力敵是文明的一大進步,不像那個沉默的年代裏,各自委屈著隱忍著死撐著……隻望能夠契合對方,卻不知這契合換來的不外是得不償失的累人累己。
這年秋天,她已經讀高三了,課業很吃緊,所以她經常的曠體育課,隨便在校園裏找個陰涼的地方讀書。陽光穿過葉子的縫隙,落了一地斑駁的影子。簡幫同學撿籃球時,正好看到她坐在樹下看書,一身的確良的白衫白裙,在細碎的光影移動中,明暗不定。彎起的雙膝上放著大開麵的英語教材,她的手拈在書角上,小指是翹著的,讓他想到了蘭花。那指甲,仍是修剪的很漂亮,小小的橢圓形浸在光線裏,仿佛花苞正在慢慢的盛開,吐出紅蕊。他又看呆了,一步一步向她走去,高大的身影籠罩了她,隻見她緩緩抬頭,與他目光相對的那一刻,卻倉惶的避開。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扯得那書頁漱漱作響,如同風拂過樹葉,吹起的玲瓏音樂。
音樂終於成了絕響,他意猶未盡,低低的叫了聲,“學柔——”
她的心猛然一跳,跳得那樣高,可落得太慢。一個沉重的過程,她真的承受不起。他已經攪亂了她的生活,他還想怎樣?她惹不起他,還躲不起嗎?收拾好草地上的書本,就站起來要回教室。他卻快一步拽住她的手腕,又叫了一聲,“學柔——尹學柔——”籃球落到地上,滾到她的腳邊。她定定的看著他,不說一個字,那日以後,她就沒跟他說過一個字。手腕還被他捏在掌心裏,肌膚相接,火熱的能將那兩塊肌膚融化掉。她想這樣與他站在樹影裏,天長地久,就這麼站下去,沉默的站下去。不用想現實,自然就不會有煩惱,可是不行,亦如那日她的拒絕,真的不行……下課的鈴聲打響了,遠處漸漸有人聲傳來。她掙脫著要離開,他堅持的握緊。最後,她在這對陣中敗了下來,不得不氣餒道:“周末,我們去人民公園。”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他才放開她,輕鬆的笑了笑,帶著點揶揄地說:“你還真像是一座菩薩,刀槍不入的,就怕人來人往的香火鼎盛,不答應也得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