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詩篇——外公(1)(1 / 2)

外公並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時丹泊年少,他上頭的哥哥和表姐這麼叫,他也就跟著這麼叫。

外公是被強製還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體不勤的老人供養起來,並把稱謂從師傅改為舅舅。這樣,丹泊就有了個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會農活,就給生產隊放羊。

丹泊記事時,外公就已經是很老的樣子了。在居裏日崗,這個翠綠山林包圍著的村子裏,說一個人老了就意味著皮膚漸漸有了檀木或是黃銅的質感。那些三十歲上下就開始堆積在臉上的皺紋也漸漸舒展。當一個人是僧侶時,老去的過程就更該是這樣。在這個過程中,身軀也會慢慢縮小,性情變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時,老人就已處於這個過程當中。好像都是要把一個人從小到大的肉體的曆史倒過來演示一遍。這樣,死亡到來時,也不像死亡,隻當世界上未曾有過這人一樣。

有時,看著盤腿坐在陽光中的老人,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丹泊就趕緊叫喚:“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會放出一團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裏,有著這種看似複雜,實際上卻簡單自然關係的並不隻此一家。這時正是夏天,蓬勃的綠色使寂靜豐盈而且無邊。舅舅在花園的木柵亭邊,倚著三株蘋果樹用柏木板搭了個平台。天氣晴朗時,外公就終日坐在上麵,樹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園外邊是大片麥地。中間一條大路,過了河上的木橋,路盤旋著上山。順著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遠,看到路給闊葉的樹林吞沒。這一帶的山間,闊葉林和針葉林之間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這個時期正是書上說的新西藏成長的時期。居裏日崗村行政上屬於四川,給人的感覺卻還是西藏。丹泊在這個時期長大,比起前輩多點和天地萬物息息相關的感覺也再正常不過。村子裏已經有了一所國家辦的初級小學,一座小水電站。衝動水輪泵和衝動磨坊巨大木輪的是同一條溪流,建電站時,小學生們每人背一條口袋排著隊,唱著歌去參加勞動。

路上,經過一所孤獨矮小的房子,學生們的聲音就變小了。孩子們好奇又害怕。這裏住著一個從麻風林痊愈歸來的女人。村裏給她單獨修了一所房子,單獨弄一塊地不和村裏那幾百畝大的地相連,還給她一頭奶牛。聽到歌聲,女人就帶著一臉笑容到路邊來瞧。孩子們口袋裏裝著拌水泥的河砂,害怕卻又跑不動。就把隊伍排得更加整齊,大聲地唱:

“單幹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學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經過外公的房子麵前。等他走近時,外公的眼睛就已經笑到沒有了,一個沉沉的白銀耳環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從懷裏掏出一塊冰糖。外公的羊皮襖裏總有一塊冰糖。上麵沾滿了羊毛。丹泊不在乎這個。他吃到的東西總是沾有羊毛:麥麵燒的饃饃、手抓肉、奶酪,村裏有一句新產生的俗諺:“藏人肚子裏有成團的羊毛,漢人胃子裏有成塊的鐵。”小學的漢語老師炒菜鏟飯,經常把鍋刮出刺耳聲響,因此就有了這種說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嚐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膚的味道,然後才嚐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聲:“外公!”

外公並不說話,偶爾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更多的時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墊子讓出一點,叫外孫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時,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業。外公就會拿過鉛筆來,舔舔黑黑的筆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學問深厚的喇嘛,不曾用過筆一樣。

丹泊一直以為外公是什麼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曆鬼節。

這天,母親避開父親交給他一個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裏。平常母親總要給外公送些吃的東西,也都是背著父親的。父親是積極分子,不喜歡舅舅和外公一類的人。父親會憤憤地說:“寄生蟲還在寄生!”鬼節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濕腳印留在了幹燥的門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