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聽到鞣製很好的靴幫上的皮子咕咕作響。
“但願在今天運氣好。”
“阿門。”
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槍聲,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氣中來回激蕩。但挪到門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兩個獵手把一頭牡鹿扔在他腳前。
“像是誰?”他們看到這個老頭時吃了一驚。
“莫多仁欽,白瑪土司家的門房。”
“你別唬我們。那個門房害著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個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們聽說這件事情。你是要飯的還是害了麻風病逃到山裏的,我們不會為難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門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訴他們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臥室換上幹淨潔白的窗紙。太太來的部落有三十六戶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來下馬時他親手鋪了一長溜氈子,直穿過院子,連接院門和上樓的梯口。他說:“主人和太太都囑咐我看房子。”莫多仁欽腦子中閃電般一亮,想起一件當時做過就忘記了事情。他像當初一樣舉起手來,就像這個動作與好多年前那個同樣的動作中間從未有過時間的間隔一樣,從氈帽的翻邊中拿出一個尚未開啟的牛皮紙信封。
“主人來的。”
從城裏出來過假日的獵手在夾克上揩揩剖鹿弄濕的雙手,打開來看了。這時一陣陡起的陰風從漢子手中奪走了那頁信紙。那紙片輕飄著,像一片羽毛,最後和藍空中的一片白雲融為一體。白雲轉過山頭消失了,藍空邊緣的山脈碧綠如洗。
“太太讀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麼都管的官嗎?”他問。
“做了政府幹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聾,俯身在他耳邊說:“這封信寫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離婚!”這一聲使當初女主人用濕布帶捆攏的他的頭顱又轟然一聲重新炸裂。太陽隨那一聲響變成一個綠焰熊熊冷氣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時間,他一邊熬煉兩個獵手扔給他的鹿油一邊想他忘了問信裏主人提沒提門房幾句。
莫多仁欽曾在八十六歲上夢見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體仍和在兩個潰兵槍口下脫光了時一模一樣。醒來,發現使肚腹溫暖而做了那個夢的是漏進門縫的一抹陽光。第二次難產太太至死也沒說:“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煉好的鹿油傾進兩隻鏽綠的銅盞,搭上燈草。這時他重又聽到樓上傳來女人的尖叫,那叫聲刀子一樣劃破黃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樣動蕩起來。許多年時光的皺紋交疊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原來的順序。
他說:“就來,太太。”
上樓梯時,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燈盞放在窗台上,點燃,他低低叫一聲:“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聲,說的還是許多年前那個字:“水。”
莫多仁欽想返身到院裏取水。剛到樓梯口,樓梯就塌了,樓梯倒向牆角,現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圖忘掉而終於就忘掉了的樓梯後的黑暗空間。那具軍官的骷髏向他切齒微笑。他的眼窩中飄起綠火。這使他記起點什麼卻什麼都未能記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樓道的地板就從他剛抬起的腳下塌陷了。整個老房子都在回響,然後又被回響弄得搖晃起來。他指頭一觸及房門,房門就轟一聲倒下了。寬大的木門板倒下時一股風煽著了窗台上燃燒著鹿油的燈盞。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幹枯黃的窗紙。
“是我的娃娃嗎?”
他俯下身柔聲問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臉懸掛在明亮的火光中間,浮出了樓梯下那死人臉上曾經活生生的凶惡神情。
“是我的娃娃。”
最後,他揮舞著已經爬到他手臂上的鮮豔的火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