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第一次說這麼多話。小吟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平和地跟她拉家常:“我小時候還把我媽的裙子剪了給布娃娃做頭巾呢!你有兒子?長得像你麼?”
“小時候像,尤其是眼睛,後來就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女人望著湖麵,臉上閃過一絲恍惚的幸福,又被憂愁所籠罩。
“你離婚了?”小吟小心翼翼地問。
“我丈夫死了,我拋下孩子去國外生活了,那一年,他才六歲。”
小吟的眼前突然閃現一幅畫麵:六歲的蘇枕靠在胡同拐角處抹眼淚,身著豔麗旗袍的母親拎著皮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視野……小吟端詳著麵前的女人,想起蘇枕曾帶她去依筠書吧,裏麵掛著一幅蘇枕的作品,畫的就是他母親。
此時此刻,畫中人複活了。雖然女人瘦了很多,那雙美麗落寞的眼睛卻是獨一無二。這是蘇枕的母親張依依,是他最怨恨也最惦念的女人,她早該認出來的!小吟用幾乎顫抖的聲音問她:“你去了法國?”
“法國、意大利、比利時,我遊蕩過很多地方,漂泊了很多年,去年才回到北京。以前住的那條胡同已經拆了,老房子也不見蹤影。”
“你沒找到兒子?”
“我有什麼資格找他呢?我沒盡過做母親的責任,估計見麵都認不出來了。”
“你想他麼?”
“年紀越大越想。每年他過生日我都寄禮物給他,有時候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的某個神態,或者一些瑣事,都會難過半天。”
“既然如此,當初你怎麼能狠下心離開他?”
女人長長地歎了口氣:“因為我太虛榮,太厭惡貧窮乏味的生活。我曾勸丈夫帶我出國闖蕩,他不肯,我勸他跟朋友一起開飯館做生意,他也不肯,死巴巴地在小學當美術老師。多麼諷刺啊,起初我因為他畫畫而愛上他,後來一看見他拿畫筆就惡心。更可怕的是,他得肺病死了。”
女人頓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望著遠處:“我在北京飯店跳舞時遇到一個法國人,他強壯、幽默,對我一見鍾情。我們好了大半年,他要回國了,我決意跟他走,兒子自然成了累贅。”
“那後來呢,你們在法國結婚了麼?”
“不想提那些事了,所謂的激情都是靠不住的。”
“你千裏迢迢回國,一定是想見兒子。或許,我可以幫你找到他。”
“不要!”女人好像在躲閃什麼,“我寧願他當我死了。”
7
臨近畢業,蘇枕接到了Instant集團時裝部的實習邀請函。他明白,若不是那場“艾拉之夢”時裝秀深深打動了集團總裁,他不可能免試獲得實習資格。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以與國際頂尖設計師共事,實習期滿後順理成章地與集團簽約,躋身歐洲主流時尚圈。
Instant集團時裝部設在巴黎,意味著他要在這裏定居。巴黎是個宜居城市,也是時裝設計師的伊甸園。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放棄對母親的尋找。兩年來,他想盡辦法打聽她的下落,甚至在尼斯遊蕩過兩個月,見到了母親曾經的鄰居。他們說,那個漂亮的中國女人,總是鬱鬱寡歡,行蹤不定。他想,隻要她還活著,總有一天能找到她。
蘇枕也明白,如果選擇在巴黎生活,這輩子也許都見不到孟小吟和兩個兄弟了。他跟孟小吟的聯係僅限於給她寄過的那款茶葉末旗袍,她回郵件道謝。他跟竇可的聯係僅限於四十萬的彙款,他退回去,竇可很快又打給他,讓他不知所措。
竇可最新的一條微博引發了爆炸性關注,他宣布自己即將告別長達十年的自由職業生涯,月底要舉辦一個“搶聘會”,讓所有垂涎他的單位派代表參會競爭,他將選擇一家優勝者當場簽約,服役最低期限為五年。
蘇枕看到這條微博心裏很不是滋味兒。竇可的第一份合同是跟他簽的,當時雄心勃勃要拉他開服裝公司,後來兩人因孟小吟的事關係破裂,計劃也泡湯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對竇可來說也是沉重的打擊。
蘇枕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他回信婉拒了Instant集團的實習邀請,然後訂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這天下課後,雅克教授通知蘇枕,“玻璃心”婚紗由五位裁縫日夜兼程趕製出來了,但新娘試穿後略有不滿,要求設計師親自修改。蘇枕暗自叫苦,對於高級定製服裝,縫縫改改是正常,就怕這位嬌貴的新娘雞蛋裏挑骨頭。
蘇枕按照規定的時間到達試衣間,隔著玻璃門,看到一個穿著婚紗的倩影。婚紗比想象中的效果還要震撼,長長的拖尾覆蓋了半張地毯,珍珠肩帶在陽光的照耀下讓他微微眩暈。然而,女人裸露的脊背和肩頭是那樣熟悉,還有那傲然挺立的標誌性姿態……蘇枕簡直不敢相信,他會在此時此地與秦伊諾重逢。
當他推門進入,伊諾也正好從穿衣鏡裏看到他。好一陣,她才緩緩回過頭,眼裏充滿迷茫的幻覺。
蘇枕走到她麵前,幫她把肩帶調整到最佳弧度,又蹲下身子,拉展她裙擺的皺褶。她依然很美,還增添了幾分少婦的風韻。
伊諾低頭望著他:“我說哪個設計師這麼懂我的心思,原來是你。”
“恭喜你。”蘇枕的聲音充滿溫情。
伊諾說:“這款婚紗為什麼叫‘玻璃心’?我覺得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