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上班,下班後抽空照料花花,其實並不費神。有關花花生活的基本製度業已建立,在我哥哥走後仍保持不變。我沒有將花花放進房間裏來,以免跳蚤之災。
它依然生活在陽台上,在那兒吃喝拉撒,吃的是生魚內髒,也不用上火去煮。排泄物無須煤渣的掩蓋,我定時將它們清掃出去。隻是那股氣味遺留下來,揮之不去,當然,也隻是局限在陽台上。我們家的陽台並沒有像上下樓鄰居那樣包起來,變成一間計劃外的玻璃房子。盡管鄰居們反複建議,我依然讓它敞開,這樣空氣流通風雨來往,異味自然減半。而鄰居們要求我包陽台的真實目的乃是阻止異味的擴散,隻留給我個人吸收。他們認為花花製造的臭氣在半空中飄散開去,會灑落到他們晾曬在各自陽台上的衣服上。我們家的陽台在七樓,與其平行的住戶尚不能幸免,住在下麵的人家就更遭罪了。他們認為將自家的陽台包起,就是為了隔絕那無所不在的氣味。這筆包陽台的費用理應由我來承擔-一除非,我將自己家的陽台也像他們那樣包裹起來。我回答說,正因為他們包了陽台所以我才不用包。如果他們答應把已經包好的陽台通通拆除,我保證將自家的陽台包好。這麼說話,自有點勢不兩立的味道。他們無法拆除已經包好的陽台,因此我家的陽台就天經地義地暴露在露天裏了。
自己晾曬衣服倒是一個問題,盡管我將晾衣繩結得很高,幾乎貼著了陽台的頂部。我的衣服在花花生活區的上空飄揚,它們的下方便是一泡熱氣嫋嫋的貓屎。後來我釘製了鐵架,將洗好的衣服伸出陽台去曬,花花的熏染不過由垂直變成了平行方向,煩惱依然如故。此時我偶爾讀到了一本專業書,上麵說香與臭實際上是同一種氣味。具體說來,香即是臭的稀釋,而臭則是香的濃縮了,關鍵是一個比例問題。
我大受啟發。在我們家陽台上晾曬過的衣服上確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氣味,如果說是臭並不那麼明顯,要說已達到香的比例也未免過分。反正當時不知道我養貓的姑娘都比較願意接近我,我觀察到她們在我身邊時深深地呼吸,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
我不敢將此歸結於我個人的男性魅力,我寧願歸功於花花。我正是這樣向徐露解釋的,她因為那些女孩在我的衣服上故意磨蹭而嫉妒得發狂。
本來徐露是不願搬來與我同居的,她不喜歡貓,尤其不喜歡花花。當年她試圖通過花花討我媽的歡心,結果未遂,因此留下了心理創傷。進駐我們家完全出於無奈。麵對那些喜歡花花氣味的女孩徐露心生一計,她要讓自己身上也沾上與我一模一樣的氣味,也就是花花的氣味。別人一聞這氣味就知道她和我是從一個被窩裏爬出來的,有極深的淵源關係。必要時徐露還可暗示這氣味的源頭是她,是從她那裏產生的,被我在肌膚相親時蹭上。我有口難辨,於是她陰謀得逞。但要做到這一點前提是搬來與我同住,兩人吃喝拉撒在一起,衣服也晾在同一個陽台上。為了愛情,徐露當真做到了所有這些,不禁使我感動。為多沾染上一些花花的氣味,如今花花的生活也都是由她來料理了。尤其是清掃糞便,這樣的髒活,徐露不厭其煩,從不叫苦。在她的身上我仿佛看見了當年我嫂子照顧花花的動人身影。無論我哥哥或是我,甘願為花花吃苦受累,但照料起來總不是那麼一回事。總得有一個女人,事情才順理成章,才能呈現出一派安寧溫馨的景象。當然,徐露從不把花花抱在懷裏,為她捉跳蚤、洗澡,她和花花在身體方麵是隔絕的。但她可以正常地出人於它的左右,沾染她的氣味,呼喚它的名字:“花花。”它有時也欣然作答:“瞄瞄。”他們目光相交,彼此便有了某種程度上的心領神會,但要說到愛與信任終究是誇大其詞。比如她從不考慮它的性生活,想著為花花娶個老婆。也沒想到帶它暫離陽台,去外麵見識世界。徐露沒有為花花織過毛衣-一像我嫂於那樣,更不曾嚐試利用自己的權威將花花從囚禁的生活中解救出來。
那段時間裏我們很少出門,除了上班(我)或者上學(徐露)。徐露不願我在外麵瞎串,接觸那些恭維我體味的女孩,她來我們家照看花花,實際上是看著我。
我們不知不覺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小日子,我買菜做飯,徐露照料花花,無論從哪方麵看,這都像是一個三口之家。當然啦,由於徐露對花花的態度不卑不亢,照顧周到但熱情不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後媽。也幸虧有了一個花花,否則我們無聊的同居生活也不可能維持那麼久。花花正是我們毫無希望的生活中的一項有趣的內容,我們學會了靜靜地觀察它。對我而言,值得了解的除了花花以及有關花花的事物還有花花與徐露的關係,或者說是徐露與花花的關係。那麼,徐露是否也這樣觀察我和花花呢?如果她像我這樣深感空虛的話也會如此。在這所房子裏,我和女友分別觀察著花花的生活,我們時常交流各自觀察的結果,並得出一些結論,但也有不予交流的部分。關於對方與花花之間的關係這一部分即是不宜公開的,這裏麵有某種貶損的意味,將對方(具體地說就是徐露)降低到了花花的位置。對花花而言可能是一種提升,把它當成了與徐露平等的人。因此此事還是不談為妙。要不是無聊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我也不會墮落至此的(以觀察徐露與花花相處為樂。)這期間徐露畫了大量的花花的速寫,有各種動態和表情。畫上的貓兒大小不一,有的是某處放大的局部,有的是整體的線描輪廓。徐露所畫的,勉強可看作一隻貓,至於是否是花花就很難說了。她從未受過專業訓練,畫貓純粹是自發的,其才能和自由躍然紙上。我很喜歡徐露畫的貓,並且大感驚訝,但隱隱有某種擔心,因為她除了畫貓從不畫別的。後來她越畫越多,每天都有幾十幅作品問世,各種表情怪異的貓從紙上向我獰笑,其中自然寄托了徐露的情緒。每每她與我吵架後便奮力作畫,或者排卵期擔心懷孕也是畫貓的高峰。徐露瘋狂畫貓與她的想法與心思有關,我明知道這一點卻不能從她所畫的貓那裏看出具體的意義,心情不禁越發沉重與緊張了。
徐露顯然不是想練就畫貓的絕活,以後好去畫界混碗飯吃。她雖很勤奮但態度極不認真,畫稿隨處丟棄,並且所用紙張也是隨手拿到的,信紙背麵、書刊的空白處以及台曆桌布上都充斥著徐露所畫的怪貓,所用的畫筆從圓珠筆到記號筆各種都有。
我們家的陽台上有一隻奇怪的貓,家中到處每天還在產生各種虛構想象的貓,它們的形象無處不在,這日子簡直令人瘋狂。不畫貓的時候徐露搬一把椅子坐在陽台上沉思,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花花,或者不看花花,此刻她的腦海裏必將浮現出各種更加飄忽的貓的形象。有時我覺得,徐露越來越像一隻貓了,不僅她的身上永久性地沾染了花花的氣味,她的模樣、行為以及個性也越發怪異了。她整個的人都處於變化之中,而變化的終點似乎就是陽台上的花花。這麼考慮徐露時我不免想到自己,是否我也一樣,在向花花靠近?如果有一大在大街上我們被人指認為兩隻大貓,也許我並不會感到驚訝。
我們的日子顯然不對勁,有時我不禁想:這是否是由於花花的魔法?它顯然越活越年輕了,並且越來越漂亮。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貓,冷漠矜持,貓臉上的線條十分完美。那超然的美麗透露著神秘,使你不得不朝它看,因此說我們觀察花花也不完全是無聊生活中無可奈何的選擇。我們閉門不出,注意力轉向陽台是受了花花神秘的吸引-一這一點我們是後來才發現的。我們在陽台上一呆幾小時,忘記了吃飯和各自的本職工作,即便離開陽台,我們的目光也總是不由地轉向那通向陽台的木門。木門從來沒有關上過。臥室裏有一扇窗戶也是對著陽台的,有時我們也通過它觀察花花-一似乎一扇木門還嫌不夠。如果有可能我們想將房間與陽台之間的那堵牆推倒,或換上玻璃幕牆,因為磚石水泥妨礙我們觀察花花優美的存在。若是將花花放進房間,與我們共居一室也不是辦法。即便不考慮跳蚤因素,它也會逃得無影無蹤,躲在床下櫥頂上,位於我們的視線以外。讓花花呆在一個無處藏身的固定的地點,在我們想看到它的時候就能看到,陽台自然是最合理的選擇。由於想看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多,於是便有了某種傾向:我們也要搬到陽台上去與花花一起過了。沒事呆在陽台上已成為我們的習慣,更有甚者,我們越來越喜歡在陽台上工作了。徐露像一個小學生,搬了椅子和一張較矮的塑料凳在陽台上做作業。一小時前我剛剛嘲笑過她,一小時後自己便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小凳上,埋頭於椅子上的紙張)開始在陽台上寫小說。徐露的作業本上畫滿了花花,我的小說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這篇《花花傳奇》。後來,更多方便我們生活的用品被搬上了陽台,熱水瓶、餅幹筒、煙灰缸……,再後來電線也拉到了陽台上,晚間一百瓦的燈泡照得陽台如同白晝,加上電視、音響的引人,我們家的陽台再次充滿生機。此時花花卻退卻了,它不再與我們並排躺在陽台上曬太陽。更多的時候花花寧願鑽進貓房不出來。它一旦從我們的視野裏消失,我們便感到了無生趣,來陽台的本來意義便不複存在了。
花花拒絕與我們過分親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堅持獨立自處的貓的生活,而決不向我們獻媚邀寵。出於對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我們僵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陽台。我們搬走了帶去的本來那裏沒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燈泡,隻留下一泡原有的貓屎。從此我們便將水泥陽台當作了未開發的自然環境,而加以維護和保存。
清掃花花排泄物的工作如今變得可有可無。凡是自花花進駐以後那兒業已存在的東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護的,將其去除須三思而行,需要審慎鄭重的態度滁非萬不得已一切以維持原樣為好。我們不再輕易地踏上陽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間裏陰幹的。由於通往陽台的門整天不關,那股原始獸穴的氣味源源不斷地灌滿房間,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問題。在此極端開明的態度下,花花又開始在陽台上露麵了,甚至睡覺時也不怎麼回它的貓房。它躺在自己的幾攤幹濕不等的貓屎中間感到尤其的自在。
我們通過敞開的木門和開向陽台的窗戶,日夜不停地凝視著花花,而對方驕傲得從不向我們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與我們對視,但很願意成為我們的觀察物。有時候它自動跳上窗台來蹲好,以便我們在房間裏看得更仔細些。花花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顯然,目前它不處於休息睡眠狀態,精神也毫無恍惚迷離之狀。它後腿彎屈,前肢豎直,坐成一座貓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會神,從我們的角度看不見它的目光,單見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花花的前麵是陽台鐵製的欄杆,欄杆下麵便是半空。花花瞪視的正是這一虛空。下麵的街景和人物處於不斷的變化之中,花花的目光毫無遊移跟隨的動態,因此聚焦處並不在下麵的街道。它隻是瞪視著一片虛空,寂然不動,這使我們不禁擔心起它下麵的決定。花花是否會突然越出欄杆,跳下陽台自殺?如果它這樣做我們也不會感到意外。我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花花,並將一根手指豎直在嘴唇前,示意徐露也不得輕舉妄動。我們有心救花花一命,但自知動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與其相比,況且花花距欄杆的距離比我們近得多……,因此我們隻能靜觀待變。類似的危機出現過幾次,然而沒有一次真的如我們所想的那樣花花跳下樓去了。到後來我們終於明白了:花花隻是陷入沉思而已,並無自殺之意。
有時我想,那陽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陽台上的欄杆是根據人類的高度設計的,恰好擋在我們的腰腹附近,對於像花花這樣的一隻小貓而言,完全可能從欄杆的間隔處掉落下去。可花花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沒有遭遇這樣的危險,看來它對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確的認識。它知道從七樓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進陽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並無大礙。
為擺脫花花的魔力,我們盡量去發現它的卑劣可笑之處。比如,貓有覆蓋排泄物的習慣,以前我哥哥從樓下撿煤渣放進一隻塑料盆裏,即是為了滿足花花的這一需要-一當它拉撒以後便會執拉煤渣將其掩蓋。有時煤渣過濕(乃是上泡貓尿澆淋所致)花花便拒絕排泄,必須換上新的幹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花花生活在陽台上,四周並無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堅硬的水泥土劃出道道白印,發出嚓嚓的響聲,我們覺得很可笑。排泄完畢,圍繞著一截貓屎花花仍要履行同樣的儀式。那截貓屎依然故我,暴露在花花的視野中,但它經過一番扒拉在幻覺中已將其掩蓋了。無論如何貓蓋屎的動作還是要做出的。當我們發現這古老的本能在花花身上依然存在頓時放心了許多,種種跡象表明它仍然是一隻貓咪,而不是披著貓皮的什麼。
一天徐露欣喜若狂地跑來告訴我:“花花在手淫!”她的意思是花花不通過正常的與異性的交配而自己設法滿足。徐露的意思是花花在自慰。我跟隨她來到陽台觀看這一奇觀。自然,花花的方式與人類有別,它沒有那麼靈活與敏感的手指。花花將一隻後腿高高豎起,腦袋折向自己的胯下,正在舔它發紅而尖銳的陰莖。從人類的道德立場出發,此事有礙觀瞻,因此我們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是驅散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