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樣一來壯漢就完了-一傷害警察那還了得?人家無論如何也會把他收拾了,同時也可順便代王智們發泄一下私憤,但這必須以小李受傷作為代價,王智心裏怪不忍的。他感到很矛盾,拿不定主意該采取怎樣的立場,是從中勸架還是扇風點火?
最後他決定勸架,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可以爭取到兩方麵對他們的同情。特別是壯漢的同夥會因此對他們產生好感的,無論怎樣一一王智想得很遠--一群眾這關還是要過的。他估計此刻已過了零點,雖然有部分老弱群眾散去(回家睡覺去了),然而留下來的卻是無所事事的精壯之輩,他們巴不得找點什麼事情來做,以便發泄剩餘的精力。況且零點一過,過江的輪渡變成兩小時一班,王智他們即便能從民警值班室走出去,並通過群眾的包圍,也不能及時過江。他們將留在江邊碼頭上等待那遙遙無期的渡船,陌生的異地、無邊的黑暗……什麼意外不可能發生呢?基於上述種種考慮王智覺得還是應該采取以和為貴、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提醒壯漢說:
“他是警察,你可不能亂來嗬!”這麼說的時候小李的帽子已經飛走了,製服完全敞開。現在小李的頭上隻有一道常戴帽子留下的印痕,而沒有帽子。壯漢繼續深入,拽住小李的頭發,他們在那張狹窄的折疊床上翻來滾去。小李大叫:“黑皮黑皮,你把我的頭發拽掉了!”黑皮,也就是壯漢一驚,他將手一鬆,一把兩寸來長的黑發就在他們肉搏產生的風中飄揚開去。受傷害的再不是小李的製服,而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問題變得嚴重起來。
一陣巨痛使小李幡然醒悟,他突然撒手,仰躺在折疊床上不動了。他實在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和壯漢打得不可開交?落得被對方拽掉了一把頭發。自然,那是為了讓壯漢離開門邊,好讓三位知識分子出去。可他們一直在這兒陪他,並沒有走掉。
要說是為了製服壯漢,那也沒有必要與他徒手相搏,甚至互相謾罵。牆上掛著警棍、手銬,抽屜裏放著手槍,可小李今天就是沒有想起來用。他也可以走到桌前,給所裏打個電話,請求支援。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丟盔棄甲的,還搭上了一大把頭發……小李這一住手壯漢也停住不動了,他看著小李發愣,不知道下麵該幹什麼。他的思維沒有小李那麼迅捷,一時還想不起來打架的原因。壯漢下意識地撚動著留在他手上的幾根小李的頭發。王智等人站在他的身後,壯漢暫時還沒有看見他們,他隻是一味地盯著小李,想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此時他一副乞求的神情,完全沒有了進攻性,看著怪讓人可憐的。小李故意從折疊床上慢慢地起身,慢騰騰地整理他的衣裳。他叉開五指梳理了一番頭發,這時壯漢已恭恭敬敬地將他的帽子遞了過來。而後壯漢又彎下腰去,屁股撅得老高,在桌肚下和牆角處尋找扣子。轉身的時候他看見了王智他們,居然露出牙齒向他們笑了幾笑。把扣子遞過去的同時壯漢想說點什麼(以表示歉意),小李做了一個“你別”的手勢他就不吱聲了。小李使勁地撣他的衣服,掉得嘩嘩直響,然後又背過身去收拾淩亂不堪的折疊床。這會兒大家都看著他,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壯漢。小李喜歡這種效果,雖然他年輕氣盛但並不習慣與人撕打,某種不怒而威的感覺讓他深深的陶醉。小屋裏擠滿了人,然而寂靜無聲,大夥兒眼見得小李整理好床鋪,慢悠悠地走到辦公桌前撥通了給所裏的電話,讓他們派人和車過來。然後他對壯漢:“你等著!”沒等對方有所反應就丟開了他。小李轉向王智他們,他說:“真是抱歉!還得請你們稍等一會兒,做個證人……耽誤了諸位的時間真不好意思!”這次王智他們雖然必須留下來,但小李說得分明,他們不是作為犯罪嫌疑人而是作為證人留下來的,因為他們目擊了壯漢怎樣毆打警察。雖然目擊者甚多,但他們是知識分子比較有頭腦,觀察細致,表達上也更有條理……讓他們留下是看得起他們,給他們麵子,況且這件事本因他們而起,王智他們自覺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壯漢見小李不讓王智一夥離開,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起了作用。要是當時他不堵在門口,王智他們不就早走得沒影子了嗎?要是他不與小李打一架,他們也不會留在這裏看熱鬧(也無熱鬧可看)。要是不打這架,不拽下小李一撮頭發,小李也不會改變主意。
要是小李不改變主意,放走了王智他們就無法證明自己是對的了。因此壯漢深感欣慰,以為派出所的人一到把他們接了去立刻便可以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對小李說:“我早就說過把人帶到所裏去,要是你聽我的也就沒事了……”見小李不答理他,壯漢又有些疑惑不定,得意之餘心裏未免擔心。然而他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咬定王智一夥是不法之徒。也許在逼供之下文人抗不住會胡亂招點什麼,也許,他們真有什麼罪案在身(這年頭什麼都是可能的)。假如能證明這一點,不僅可以補過(抓掉了小李的一撮頭發),而且可以立功。而小李,不僅那撮頭發得不到補償,還將因玩忽職守姑息養奸被公安局除名或受到處分。即使不能證明王智他們有罪,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無罪……想到這裏壯漢輕鬆多了。
大家靜候所裏來人的時候瘦子出現了。兩個小時不見,他的模樣大變:一隻腳上纏著繃帶,拄著單拐。纏繃帶的那隻腳懸空著不敢落地,或是隻在地麵上輕輕地一點,他走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剛瘤的,看上去他瘸得有些年頭了,並且自成一格。瘦子從醫院的急診室一路走過來,先去了他的遇難地點--一碼頭上的候船室,他到達那裏的時候已是人去室空。瘦子一路打聽壯漢他們的消息,從候船室艱難地向民警值班室移動。由於他暫不能騎車,甚至不能用腳,全靠了一支拐,因此走得很慢。加上在醫院裏耽擱的時間,一路上為打探消息走走停停,等他到了民警值班室的時候已是淩晨一點鍾了。幸好,大家都在,還沒來得及散去,這對不辭勞苦巴巴趕來的瘦子不啻是一個安慰。瘦子生性喜歡熱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曲終人散的局麵。在值班室門口他聽見裏麵靜悄悄的,進去以後才知道在座的有三四十號人,且主要人物一個不缺。瘦子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裏。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老卜並沒有離開碼頭。他(老卜)終於沒有趕上那班船,但也不敢回到候船室裏去了(當時壯漢一夥及王智他們還沒有離開)。
不知怎麼弄的,老卜混進了票房。那票房的門並沒有開在候船室裏(候船室裏隻設有一個售票窗口),而是對著室外,進入票房要經過碼頭上的倉庫區。恰逢一位中年婦女當班,也許是看見老卜被人四處追捕,怪可憐的,也許,她早就對壯漢一夥地痞看不順眼,或者與他們的女朋友(如小賣部的營業員)有積怨,中年婦女將老卜安排在值班用的木板床上。因是夏天,床上張著蚊帳,老卜伴著他的三隻包美美地睡了一覺。老卜睡得那樣香甜,以致口水都流到了枕頭上。本來說好隻睡一小時,老卜要乘下一班渡船過江。一小時以後中年婦女不忍心叫醒老卜,因此他又誤了一班船。中年婦女安慰老卜道:“這裏很安全,不僅有蚊帳,而且有房門,外麵的院子裏還有大鐵門,不會有人進來的,你可以一直睡到天亮。”老卜不禁一陣恍惚,竟也以為他到此的目的就是為了睡覺--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呢?
燈光透過蚊帳照射進來,呈現出一派黃光。外麵,中年婦女坐在一張板凳上在燈下織一個網兜或者桌布什麼的。窗外一片蟲鳴蛙叫,偶爾有汽笛飄過。老卜覺得那女人就像是他媽,票房也像他兒時呆過的某個地方。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突然襲來,並揮之不去。老卜很願意這麼一直呆下去,至少他越來越不著急了。
瘦子通過兩扇大鐵門中間的縫隙看見了裏麵的票房。因為天氣熱。票房的門沒有關,但蚊帳的門已經落下了。瘦子的目光順著他極為熟悉的軌道掃視一番,十分意外地發現了老卜的大鞋。瘦子觀察票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尤其是夏天,他幾乎天天從此路過,每次都要從此向裏看個明白。開始的時候他還在乎當班的女人是否年輕漂亮,後來就無所謂了,隻要是女人就行。好在在票房上班的都是女的,值夜班的也不例外,如此一來就方便了瘦子。他來這裏並不是為了看某個女人,隻是為了看女人,甚至都沒有必要真的看見,隻要知道是女人值班,她們睡在蚊帳裏,隻要看見那頂蚊帳瘦子就心滿意足了。到後來這僅僅成為一種習慣,特別是當他結交了女朋友之後。今天瘦子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竟然看見了一雙男人的大皮鞋。由於他已不像當年那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所以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有男人在和值班的女人睡覺,有人通奸,而是:老卜沒有走成,躲在了這裏。瘦子的第一反應絲毫也沒錯,但這與他的直覺以及是否聰明毫無關係,隻是說明了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最願意什麼樣的事發生。要是在從前老卜隻會想到男女苟且的事情上麵去。我的意思是說:瘦子看見床下一雙男人的大鞋就像某些人發現有人通好一樣的興奮,他激動得不得了,恨不能馬上衝進去,將老卜從床上一把拎起來。然而一道高大的鐵門阻擋了他。更要命的是他現在是一個殘疾人,遠非過去可比,雖說開始殘疾不過是幾小時以前的事,那也得慢慢適應。瘦子深知僅憑個人的勇力現在已經不行,弄不好還會打草驚蛇。因此他沒有聲張,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民警值班室搬救兵來了。
大家對瘦子帶來的消息反應各不相同。最熱烈的反倒不是壯漢。他聲稱老卜的包裏麵有東西,並且是他親眼所見,實際上完全沒有這回事。他隻是說說而已(作為一種恐嚇手段),別人卻要當真,這是壯漢最不願意看到的。特別是馬寧費俊,得知老卜沒有走馬上即可開包檢查以示他們的清白時的自信模樣讓壯漢心裏很不踏實。壯漢慣於說大話,瘦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表現得那麼興奮,當然不是因為他相信壯漢,認為他不會撒謊。瘦子不過是好奇,所有的人中隻有他是真想知道老卜的包裏到底有沒有東西。假如有東西,他就幫了壯漢一個忙,沒東西責任在壯漢而不在他。得知老卜人還在碼頭上,心情最為惡劣當數王智。他明知老卜的包裏有東西,這一點他可以肯定(甚至是他親手打點好,放進老卜包中的)。他的絕望之感更甚於壯漢--壯漢不過是信口胡說而已,至少從理論上說還有不幸言中的可能。至於小李,他懶得追究老卜以及什麼包的事。壯漢抓下了他的頭發,這是最重要的,他(壯漢)若想借故逃避懲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想因此而減輕應有的懲罰也不可能。如果老卜的包裏沒有東西他該罰,如果老卜的包裏麵有東西,他傷害了警察同樣該罰,而且要罪加一等。為了做到公平起見,讓壯漢、瘦子們心服口服,小李決定兩件事同時並舉:所裏的車一到,壯漢等一幹人(包括王智他們)就跟車回所裏聽候處置。與此同時由瘦子負責,去碼頭上搜尋老卜,將他帶到民警值班室裏來,看看他帶的包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且說瘦子領了四五個人向碼頭撲來,他們被一道鐵門所阻。隔著鐵門可以看見票房,以及票房裏麵垂落的蚊帳。四五個人為爭睹床下的那雙男人的大鞋(兩扇鐵門間的縫隙隻有一條)在門前弄出一片響動。瘦子索性叫喊起來,讓不要走了老卜。
他當然不知道老卜的名字,因此實際上他喊的是:“抓賊啊!有人偷東西啦!”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夠份量,不足以引起周圍群眾的重視,因此他改口道:“殺人啦!
有人殺了人,血案在身,不要讓狗日的跑了!”然而除了同來的幾位外,四周並無動靜。瘦子心想:是否殺人也太過份了?以致人們嚇得都不敢吱聲了。他拚命拍打鐵門,以壯自己的聲勢。由於鐵門的阻擋,他們不能立刻衝進去將那小偷或殺人越貨的家夥擒獲,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裏麵的房子裏睡大覺,相距隻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