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02(2 / 3)

這時,它睜開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表現,目光有力地注視著我。它幾乎一動不動,鼻子裏噴出的熱氣與我的呼吸混雜在了一起。它真熱,我有些出汗了,但我反而把它抓得更緊,擁入懷中。

它沒有反抗,溫順地躺在我懷裏,並順勢用兩隻前腳搭住了我肩頭。我知道它現在把利爪縮進腳掌裏去了,否則會傷人的,我隻感到它腳掌心的幾塊軟軟的肉墊。它仍然盯著我,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我敢發誓,它一定認識我,從它那黃棕色的眼睛,奇異的充滿魅力的眼神,對我那麼溫順而親切。

我已確定這並不是做夢。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體內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類。我大膽地撫摸起它的全身,從它兩隻薄薄的耳朵到透過長毛纖細可人的脖子,從兩排輕靈的貓肋到它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尾巴。我就像撫一把古桐琴一樣,撫遍了它身體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輕輕一吻了。

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風格的畫卷中了,就像《聊齋誌異》裏的插圖。我能想象這裏並不是狹小的閣樓,而是它(她)的閨閣。大膽地闖進來的人是我,與它(她)一同躺在這床上,月光灑進來照著我們。它(她)全身沒有一絲衣服(這是事實),被我摟在懷裏,順從地被撫摸被擁抱,沒有一絲保留地向我敞開。並且含情脈脈地(這是想象)看著我,盡管沒有一句枕邊細語。

我相信我與它(她)是青梅竹馬的,在我們的童年,就曾這樣親密過了,盡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我忽然相信貓這樣的動物是會死而複生的,而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漸漸,我睡著了,直到天明我醒來後,才發覺它(她)已經離去了,但我的身上仍殘留著它(她)的體溫和味道。請原諒我用了“它(她)”這樣的稱呼,這也許不合適。但我真的有這樣一種感覺,尤其是在擁它(她)入懷時。

吃過早飯,隔壁那女子請我到她家坐坐。她的房間也不大,但布置得很幹淨。我突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有隻白貓,不知是誰家的。”

“沒錯,那是我養的。”

“原來是你的,那它在哪兒?”我差點就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但是我不敢。

“它出去了,我養貓,不喜歡把它關在家裏,就是要讓它在外麵自由自在的,也許,昨晚上出去談朋友了吧。”

“你說貓也會談朋友?”我突然有些緊張。

“春天到了嘛。”她說的時候,神色和語氣都有些怪,“你那樣關心它,難道昨晚它在你那兒?”

我沉默了半晌不敢說話,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她忙說:“你別走啊,我不問了。其實,你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別誤解,我是說對我的那隻貓而言。”

我盯著她,她的皮膚很白,就像是那隻貓身上雪白的皮毛。我甚至覺得她的臉也有些像貓,當然這並不是一種惡意的比喻,這說明她也很美。我還想說些什麼,但又縮了回去,迅速離開了這裏。

晚上我開著燈,貓又來了,又一次撲在我身邊。我承認我不可抗拒它(她)的魅力,我被它(她)征服了。像古人描述的那樣,它(她)輕扭小蠻腰,也許這是一種誘惑,一種刻意的挑逗,在這方麵它(她)有很高的技巧。我深深地陷入了此中的樂趣,此後一連好幾夜都是如此。

這些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牙疼了,口腔左麵上排最裏一顆,雖然很輕微,但這小小的痛楚卻有綿綿不絕的味道,每時每刻都會突然來騷擾我。

但令我更憂心忡忡的是,“南泉斬貓”的情節在反複糾纏著我。貓是極富誘惑力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貓也會成為人類煩惱與痛苦的根源,這與貓帶給人類的美是同時到來的,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所以南泉和尚是從斬斷痛苦的角度出發的,他必須斬貓,其實也是一種對佛法的履行。但趙州又為何要頭頂草鞋呢?我實在難以回答,也許這個問題千百年來就沒有人真正解答過。

我真的陷於痛苦中了,說不清,隻感覺一種潮濕的味道從心底升起。當與它(她)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幻覺,把它(她)想象成一個人。雖然我明知這不是,可我陷進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邊的真是一個從展子虔或是吳道子的古代畫卷中走出來的仕女。這種幻想是危險的,如果連人與畜牲都分不清,我豈不是要被劃入衣冠禽獸之列了。於是每當我睡著以後,都會夢到一把鐮刀,血淋淋的鐮刀,這把刀剛剛斬下了一隻美麗的白貓的頭顱。然後一個和尚對我雙手合十,我接著就被驚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鄰居,我還從沒見到過她和她的貓在一起過。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貓,不要讓它到處亂跑。

“把貓囚禁起來是件很殘酷的事,你要知道,誰能得到它的青睞是一種幸運,它可是個傾城傾國的人間尤物。”她說這話的神情與晚上那隻貓像極了,我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

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遠貓,不讓它(她)靠近我。它(她)盯著我,一副隨時準備衝鋒的樣子,全身皮毛隨著喘息一起一伏的。突然它(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蜷縮在地上,那癡癡的眼神真讓人揪心。它(她)叫了起來,貓兒叫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孩子發嗲,但這回的叫聲卻如此撕心裂肺,就像我幼年時養的那隻貓臨死前的叫聲。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麼扼住了,我也想發出它(她)那樣的叫聲。眼眶裏開始有些濕潤了,我控製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摟住了它(她),把我們的臉貼得很近。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後伸出了小小的舌頭,舔在我臉上。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眼淚已掛上了臉頰,卻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這真是一隻善解人意的貓,我……我不敢說後麵的話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劇了,好像升了一級,就在這一瞬間。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該如此衝動。我要擺脫它(她),搬家嗎?不,我不想離開這小閣樓與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鄰居趕走。在外頭轉了一天,我的牙疼看來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門,她看我的神色依然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