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湛在想,自己到底是哪裏見過眼前這個女子。
姿色平庸,五官乏善可陳,唯一稱得上優點的便是超出尋常大家閨秀許多的氣質,優雅淡然,矜貴莊重。不過即便如此,他依舊不認為自己會有閑情將眼光投在她身上,此刻忽而來了興致不過是因為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見過有人在自己麵前誠惶誠恐,也見過有人膽戰心驚,卻不曾見過有一人這般隱忍驚慌,甚至半晌過後還流露出微微的驚訝和竊喜,而這不同尋常的細微表情變化盡管轉瞬即逝,他卻不曾忽略。
招手喚來隱衛:“辟岐,你認為她如何?”
陰暗處的男人緊緊盯著宴席中舞姿妙曼的少女,低聲道:“屬下認為她就快出手了,大人還請小心謹慎。”
嚴子湛眉心微攏:“我不是問你,我是問她。”眼神若有似無的再度飄到對桌的女子身上,見其已然恢複平靜無波的模樣,甚至還一反常態的含笑品酒,哪裏還尋得到半分無措。
辟岐順著對方的目光望過去,先是怔忪片刻,繼而再難自若,他想起在別業後院她苦苦哀求時的神態,可那般卑微可憐的神態卻與如今麵前淺笑嫣然的臉蛋難以聯係起來。
一模一樣的臉,截然不同的氣韻。
他倏然就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被耍了——
“我同我爹在街角擺豆花攤,我發誓……我發誓不會說出去,求求你不要殺我。”
街角擺攤的又怎會跑到這裏來,一時心軟放走的弱女子搖身一變就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辟岐?”
他攥著拳頭,努力隱忍怒火道:“屬下不明白大人所問何意?”
嚴子湛半闔著眼,長指緩緩把玩著酒杯,淡淡道:“你對這個女人可有印象?”
辟岐踟躕,他跟在這少年宰相身邊十餘年,早明白對方很多不為人知的怪癖和缺憾,例如滴酒不沾,例如嗜好甜食,又例如……頭痛病症嚴重之時記不得初次見麵人的臉孔。
他大可以全盤托出告諸一切,可看到不遠處為女兒殷殷布菜的中年男人,思忖片刻終是選擇了隱瞞:“屬下……不曾見過她。”
嚴子湛不語,薄唇漸漸挽起惑人弧度。
辟岐生怕一時大意露出蛛絲馬跡,急忙轉移話題:“大人,那化名寶杏的女子您要如何處置,難道您真要留她在太守府?”
“那又有何不可,我們就瞧瞧,她要奉上怎樣一出好戲。”嚴子湛瞅一眼身形婀娜的少女,她剛剛一曲舞罷,正軟著腰肢,素手執玉壺,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替在場官員斟酒。那壯漢則亦步亦趨跟在其身後,雙手緊抱著琴,神態拘謹的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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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為小姐斟酒。”寶杏此刻已經卸下了麵巾,半垂著絕美臉蛋,語氣輕柔的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麻煩了。”錦夜微微一笑,她不是那些男人,麵對如此美色自然也不會亂了心神,一邊看著醇釀滿入金樽,一邊避開那時不時夾雜而來的眼光。
“寶杏先飲一杯。”少女端起酒,一飲而下。
美酒漸入喉,動作少了魅惑舒緩,反倒多了幾分急躁敷衍之意。
錦夜詫異,即便同樣身為女子,那寶杏姑娘也無需這般急於脫身吧,更何況自己也是這場酒宴的客人不是麼?
疑惑一起,她便不自覺開始打量對方,這一瞧倒瞧出了蹊蹺。
但見寶杏手腕隱隱顫抖,一雙美眸不住的飄到嚴子湛身上,錦夜本以為那是尋常的愛慕期待,可再靜下心細瞧時,又覺不對勁。
哪有人會因著戀慕扭曲了麵容,尤其是她身後緊跟的壯漢,緊繃著臉,本來木訥無神的眼睛像被同時注入了恨意和渴望,兩種情緒和在一起,更覺可怖。
錦夜是何等聰慧之人,如此一來便看出點問題來,待得寶杏旋身之際她不動聲色的湊到父親耳邊小聲開口:“爹,我有事同您說。”
蘇起旺扭過頭,關切道:“什麼事?”
錦夜抿了抿唇:“一會兒我讓您走的時候您就走,千萬不要磨蹭。”
蘇起旺不解:“走去哪裏?方才那樣失禮,劉太守想必都已經很不開心了,我們便不要再惹惱他了吧。”
錦夜用力拽住父親的手,嚴肅道:“我是認真的,您可要準備好了。”
蘇起旺愣住,半晌點頭:“好吧,就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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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少女步履站定,“嚴相,奴家為您滿上一杯。”
嚴子湛態度依然閑適,眉一挑,皮笑肉不笑的道:“可別抖了手濺出酒來。”
少女勉強的笑:“嚴相您真愛說笑。”語畢彎下腰來,青絲從肩後滑過掩住麵容,看不清楚神色。
她刻意放慢了動作,靜候佳機。
“狗官!納命來——”壯漢按耐不住,從古琴背縫隙中抽出短刀,足尖一點就大步逼近。
嚴子湛也不躲,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神情自若的模樣全然不像處於危急關頭,慵懶坐於原處冷笑著看那白刃襲來。
大廳裏已然亂了套,劉旭義急得跳腳,粗著嗓子大吼大叫,手忙腳亂的指揮家丁侍從撲上去。而剩下的賓客,則一致青了臉色,彷徨站在坐榻上,膽子稍小一點的人扛不住,深一腳淺一腳的朝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