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達終於出現在橋頭,對你晃動一隻磨光了漆的舊水壺。他已在其中灌滿了燒酒。在以後漫長的生活中,你終於學會了不在這種情況下感到驚訝,因為他總能在需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找到這種東西。
他再舉舉水壺,蜷縮在木房簷下的兩個歌腳漢也起身了。穹達把那串烏木佛珠繞上手腕,搶先奪過酒壺。他伸出舌頭把胡須上的酒滴舔進口中,說:“阿,好,等一晴了,我要替小夥子觀觀星象。”
瘦長身子的阿措總是佝僂著腰背,偶爾一挺直,步伐便顯得搖搖晃晃。他未曾接過酒壺就說:“多謝啦、多謝啦。”阿措那低三下四的樣子使你大模大樣地舉起手,踮起腳來才拍到阿措肩膀。你那大模大樣在長者肩上妄自拍動的手,被奧達不客氣地拉下來。
“你還不到時候。”他說。
這就輪到阿措抬手來拍拍你的肩頭,他抬起的那隻大手青筋畢露。
你窘得想哭。
那是1968年秋天,你十三歲,現在你已經三十歲了。
那封信和寫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對折著深藏在貼身的衣袋裏。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著夕陽把我的身影直接投射到河灘中央。
我想象我用馬靴敲打麂皮靴製的靴筒,不顧會踐踏倒多少麥苗,走到鋤草的若爾金木初前麵,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頸窩。隻要他回報一個同樣的吻,我就把這封信撕成碎屑,迎風撒開。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郵差交給我那封信。那陣子我們正在侍弄兩匹被肚帶磨破了皮的牲口。奧達轉過臉來,我假裝沒有看出他眼中的詢問,把沒來得及看完的信塞進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問想一下信中的內容都不能夠,腦子像一隻翻過的牛胃,連一根草屑也抓不出來。手卻仍能熟練地塗抹藥水。塗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雲特別紅豔,而整個長天因而顯得特別空蕩。奧達拍拍牲口背說:“去吧。”
我倆目送那兩匹疲憊的馱馬消失在灌木叢中。這一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壓抑的氣氛感染了兩個夥伴。阿措的額頭上這時更堆滿了皺紋,眼中卻閃動著晶晶的亮光。平時,他的眼珠像綿羊眼睛一樣灰暗,隻有擔心什麼事情時,才這樣難以抑製地興奮。
穹達則煞有介事地仰起臉。一次又一次從我們露宿的杉樹底下仰觀天河。他說:“啊,啊……”這時要是有誰瞟他一眼,他就會馬上說:“這事該觀觀星象了!”若是沒人理會,他也隻好作罷。十幾年過去,這個做過幾年小和尚的家夥總是這樣,但叫人不禁要可憐的是:我們從來沒見過有人求他以星象卜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進懷中,想把那信掏出來念給同伴們聽。
“我說……”我好容易才掀動了被唾液粘連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團鮮嫩的奶酪顫動了。
阿措卻誤解了。他急忙打斷我:“還是別說公路的事吧。”
十幾年來,我們在岷江上遊各條支流的崇山峻嶺間被四處無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們不得不離開一個個貨源豐富、氣候適宜的地區,向人煙稀少而貧瘠的地區轉移。眼下,整個岷山據說還有三支專事運輸的馬隊。各自占據著最後一條山溝。我們這條長不到三百裏的山溝已住進了公路勘探隊,這就等於宣告:三五年後,我們這支以奧達為名字的馬隊就將消亡了。
奧達脫下靴子,說:“睡吧。”
“睡。”穹達說。
在愈益黯淡的火光中想一陣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頜下,漫長行程積下的困倦襲來。合眼後,最後還嗅到一些濕柴燃燒時特有的辛澀味。還仿佛聞到腥膻的鞍韉的氣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氣息嫋嫋上浮,跟樹林裏清新的鬆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們都躺在澄明的大氣裏。
正是這樣,一旦有人替我備下一個潔淨鬆軟的床鋪,我的骨頭卻感到痛苦。相愛的女人會精心地用植物堿、棉布的氣味把你包裹起來用她肉體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這堆骨頭會把我趕下床鋪,因為我是一個貼地睡眠的馱腳漢。
而在這座沉靜的小山岡上,隻有我忠實的坐騎迎風站在我身邊。我評然心動,摟緊他的脖子說:“雪青馬呀。”風揚起長長的馬鬃,在我臉上肆意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