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機槍咯咯歡笑起來,掃掉了擋在槍口前的碩大的紅色花朵。隆村人剛剛勒轉馬頭,子彈就像野蜂一樣撲了上來。子彈穿進馬肉和人肉時都發出同樣沉悶的聲音,被打中的人和馬的聲音都一樣響亮。
隆村頭人最早被打下馬,中的子彈也最多。
頭人剛被打下馬,機槍客客氣氣地又咳嗽了兩聲便停了下來。輪到手槍了。手槍聲短促而清脆,那些馬逃得很快,手槍隻在馬的身後濺起一片泥土,並把牛蹄踐踏進泥地裏的花瓣翻掘出來。花瓣的鮮紅色已經變黑變紫,跟地上正在凝結的血一樣了。
那匹最後的馬還在射程之內。交則頭人卻下令停止。全部人都從崗子上站起身來,看那匹馬在溪水中奔騰。那匹白馬是交則人送給他們認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現在,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馬背上的人和馬都努力堅持了一會兒,就訇然倒下了。
交則人奔下崗子,跑過那些死去的人、馬和尚未死去的人、馬。頭人不準手下人跑在他的前邊。頭人奔到溪邊。馬死了。死馬把金生爺爺的一條腿壓在了下麵。溪流的衝擊更使他用不上勁,隻能勉強把頭和一隻手伸出水麵掙紮。
交則頭人說:“隆村人的英雄,歸順我吧。”
“呸!”金生爺爺吐出一口血和一顆牙。
隻一鞭子,那頭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掙紮又出了水麵,又“呸!”的一聲,然後舉起了手槍。一勾火,沒響。頭人大笑。又一勾,這下響了,頭人就大張著嘴,胸前綻放出一朵漂亮的罌粟花,金生爺爺的頭浸人了水中,讓夏天浸透了草木氣息與鮮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帶到另外一個世界。
兩個村的頭人都死了。
人們剛要讓新頭人即位,並基本醞釀好新的複仇計劃時,兩個村卻都在一個早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罌粟花和那些血,在兩個村子人們的記憶中,有時鮮明,有時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麵的火,隻要有空氣,有柴,把冷灰撥開就會燃燒。但久不撥弄,它終會熄滅的。
阿古拉拉那天晚上給三個年輕人講發現過去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時,就打了類似的比方:“我看了,那些火塘裏灰還是蓬蓬鬆鬆的,還有野貓睡在裏麵呢。可就是沒有火種了,那時的火都變成灰了!”
“父親的意思是要燒那樣一把火?”金生熱切地說。
“我們真是同一個祖先?”呷嘎問。
“那些樹真的不敢砍了。”洛鬆旺堆說。
“不能了,泥石流和風叫我們呆不下去的時候,兩個村子還要回到那裏去啊。”
呷嘎說:“阿古拉拉,你這樣說,我們就看見一顆顆火種從你口中掉出來了。”
老人說:“我去告了你們,可鄉長不信,最後一次,把砍了的拉走就完事了啊。”
那天早晨,他們唱著歌,看太陽從東方升起。太陽出來前,風在雪山的埡口處驅趕雲彩,白色的風和紅色的雲彩確實在那裏攪起巨大的漩渦,漩渦越漩越大,中間露出河水似的藍天,太陽就從雪峰背後,那一汪純淨的藍色中躍升起來。最初,它沒有光芒,確實也被雪山的反光和生命初起時就有的海水般的蔚藍輝映得有些發藍。這個時候,阿古拉拉、呷嘎、洛鬆旺堆、金生都被這常見的情景震撼了,都想到部族共同的傳說。或許,祖先就是這個太陽,是那久已湮沒的村子的先人目睹了這樣的日出之後,杜撰出的那個美麗神話。
洛鬆旺堆和呷嘎回家時,村口又傳來銅鈴的叮當聲,交則頭人的老婆老哈斯基又騎著毛驢來了。
“你不是鬼吧?”洛鬆旺堆說。
老太婆說:“我又買了一頭驢。你們準備出門?”兩個小夥子互相看了一眼,沒有吭聲。
“不要出門,我一路看到的跡象不好。過新生溝時,那些冤鬼在叫喚哩。”
洛鬆旺堆在毛驢屁股上猛擊一掌,一串細碎的蹄聲就馱著老太婆進村去了。他們的房子就修在村子外邊,背靠以前有林子,但現在一片光禿的山坡。
洛鬆旺堆進門時,哈斯基已經起床了,端坐在火塘邊上,憂心忡忡的樣子使她更漂亮了。從窄窄窗欞射進的一縷陽光剛好照在她豐腴的脖頸和菲薄的耳輪上,耳輪和脖頸間的幾綹柔柔的鬈毛,都叫小夥子評然心動。此時,目睹了那日出的洛鬆旺堆,急欲把一切都和人分享。他輕手輕腳過去,妻子一聲驚叫之後,就在那道金色光柱下,向他全部展開了。
“給我兒子。”妻子說:“銀花都有了。”
“我給。”他看著太陽光柱把自己貫穿,大聲說:“我給!我給!”
呷嘎進門時,妻子還在床上。銀花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女人。麵對她,自己腦子裏就沒有什麼想法。一旦離開,呷嘎總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現在,踏進冷冷清清的家門,那種感覺又油然而生。
“今天,我還要出門呐。”他說。
“天呐!”裏屋裏銀花卻歡叫起來,“進來進來,呷嘎!”
“進來?我今天要出門。”他說。但還是進去了,先是看見枕頭上那一蓬亂發,然後呼啦一下,被子掀開了,女人把膨脹的肚皮現給他看。“天哪,呻嘎,看,你的兒子動了!他在踢我!”
果然,肚皮那裏又鼓凸了一下。就那麼輕輕的一下,他卻好像聽到鼓聲擂響了。清醒一些時,發現自己也躺在床上去了,對著女人說了好多瘋話。
女人笑啊笑啊。
同一天早上,鄉長剛剛起床,派去設伏抓伐木材者的人回來說,連續三天三夜,都沒有人來。他們問,還在不在那裏守?
鄉長說,照理呢,那些人受了驚嚇不會再來了。可隆村村長會說我包庇交則人,他們又有世仇。就再守一天一夜吧。
公安員答應了。轉身出去時,鄉長又說,那些木頭找人收攏來,量量多少米,報到縣上。他們也該給點獎勵,不然,來個人連招待費都沒有一點兒。大家辛苦了,買點煙酒,發票我簽字。
守候的幾個人,中午時分等來了帶隊的公安員和好煙好酒。到了下午,公安員說,鄉長叫再守一夜,我看不會來了。喝完酒,天再黑一點兒,我們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