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鄉長說:“沒有證明前不準亂說。你們兩個村子的事情,難說得很!”

洛鬆旺堆說:“解放前,我爺爺打過金生爺爺一槍,解放了還記著的可不是我們。要幹就明幹,背後捅刀子,隆村人沒有英雄好漢!”

鄉長說:“有法律就沒有你們的所謂英雄好漢。”“可有小人。”

“罰我們多少錢?”

“一人五千。”

洛鬆旺堆咬咬牙:“我們認了!”

鄉長說:“扣一輛車在這裏,交了罰款就開回去。一個月交不齊,我把車賣了!”

“鄉長,肚子餓了。”

兩人的意思是放他們走人。鄉長卻說,總該關上一夜吧,飯館沒關,回頭叫人送點飯來。鄉長就走了。送飯來的是鄉長老婆。這女人說,這頓飯算她招待。事情群眾反映了不能不管。他們那麼照顧她的生意,這頓飯當然不能收錢。

吃完飯,一抹嘴,洛鬆旺堆就問.:“金生在嗎?”

“在啊。他還給你們包了一桌飯。”

“這狗雜種!”

“怎麼?”

“他父子倆把我們告了!”

“不會吧,但他們兩父子打起來了。”

鄉長女人走後,呷嘎唉聲歎氣。洛鬆旺堆說:“天亮還早,睡一會兒吧。出去了還要掙錢交罰款呢。唉!誰叫祖先們欠了他們的血債呢。”

不久,兩人戴著銬子,倚著牆,縮手縮腳地都睡著了。外麵卻天翻地覆,兩人不知道天亮後將要發生的事情。

父親一出來,金生就用頭撞過去,哭喊著:“你把我害了。你不要我做人了,你把我害了。”他說:“你叫我上不成大學,當不成幹部,你叫我開不上個好汽車,你叫我讓人家把女人搶走,你叫我在朋友麵前不是人,你就殺死我吧。”

父親一動不動,讓兒子撞啊,扯啊。他有口難辯,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裏鬧著,哪怕是黑夜,消息也像閃電一樣在兩個村子傳開了。交則人開著拖拉機、汽車趕到了。所有的車燈把鎮子照得一片通明,猶如白晝。他們在飯館裏要酒要菜,而自覺理虧的隆村人隻好看著村長和他的兒子。他們知道村長把交則人告了,他們將和幾十年前一樣蒙受恥辱了。以前是失敗,這次,勝利了,卻感到了更深的恥辱。這時,來人傳金生進去。出來時,他樣子就變了。他作為主犯被處以了更多的罰款。他知道,這筆錢賣掉汽車也還不清了。他出來時,口中還念念有詞,說:“好啊,好啊。”

天漸漸變亮。

在黎明前那灰白色的光線中,他鐵青著臉,說:“好啊,好啊。”

經過那輛破車時,他用拳頭猛捶一下車身,就有油漆成片地剝落下來。他的雙手從未迸發過如此的力量。人們把他護送回村。這時,隔他們唱歌的時候,剛剛過了二十四小時。

隆村人回村時,更像是送葬的隊伍。

天亮後,呷嘎和洛鬆旺堆醒來,又聽了一陣教育。鄉長特別囑咐不能把這個事件當成兩村世仇的延續。這件事情出發點是好的。金生參與了,處罰比你們重,他父親的行為,實際上是大義滅親,你們再咬定村長陷害,加你們一條誣陷罪,等等。兩人表示心服口服。

一出來,呷嘎和洛鬆旺堆就被本村人推上酒席。

吃了酒飯,才浩浩蕩蕩示威似的開著一串車子上隆村去了。

到了村口,就看見村長目光發直,坐在他擦槍時愛坐的那棵大樹下麵,哈斯基和銀花兩個女人在那裏又哭又罵。銀花巧舌如簧,聲音尖利而得意洋洋。洛鬆旺堆下了車,拉開自己的女人,說:“這是男人的事情。”

可銀花卻撲了上去。

隆村人看到自己村裏的姑娘要打自己村的村長,就架了老村長往村裏去。交則人則是一片歡呼。

洛鬆旺堆忍不住說:“太可憐了。”他想像中,這是一場刀對刀的決鬥。不想卻是這番情形,兩個女人又率先追進村裏,黑色的衣衫迎風飛揚。

“抓住她們!”他對呷嘎說。兩個男人又追了上去,一直到村長的門口。

洛鬆旺堆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女人。

銀花卻撲了上去,對著老村長又撕又打。洛鬆旺堆又上去拉銀花,把這發瘋的女人拉開。他看到老村長的臉古怪而痛苦地扭歪了:“你打死我吧。”

槍,就在這時響了。

金生大步從屋裏衝了出來,眼珠鼓得像要爆炸一樣。

轟然一聲,銀花和呷嘎就一齊倒下了。

金生又舉槍了,洛鬆旺堆朝自己的妻子撲去。一團藍色煙霧就在他兩手將要觸及妻子時彌漫開來。洛鬆旺堆隻是看到妻子胸前那一串紅綠珊瑚飛濺起來,而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不知什麼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了。金生已經完全瘋狂了。這個被人輕視的人,臉像一叢火苗一樣猛烈燃燒。現在,他臉上掉下來的不是破汽車上的鐵鏽一樣的羞愧了。金生看到呷嘎倒下了,哈斯基倒下了。那個曾經是他的女人,又羞辱了自己村長的女人倒下了。但洛鬆旺堆是不會倒下的,為了自己的妻子,他倒下了。關鍵是那個女人。那一大把霰彈把她那肚皮犁開了。裏麵流出來的是一個孩子,孩子也中彈死了。

人群正在驚惶地四散逃開,像風刮動的一些顏色不一的紙片。

隻有他父親端坐在那裏。

金生端了槍,往前走。洛鬆旺堆一伸腿把他絆倒,他就軟蜷在那裏了。金生想問,這是殺人嗎?洛鬆旺堆的臉,溯上了妻子鮮血的臉逼近了。他的手斷了一隻,他舉不起手,就用頭撞金生。撞啊,撞啊,一直撞到自己昏迷了過去,人們才聚攏來把金生綁了起來。

加上未出世的孩子,一共四條人命,就這樣消失了。在那祖先誕生的巨卵似的太陽初升的早上,每一汪血泊中都有傳說中那樣一個風與火所孕育的光點。

阿古拉拉對著太陽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