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會明(2 / 3)

戰事對於他也可以說是有利益的,因為在任何一次行動中,他總得到一些疲倦與饑渴,同一些緊張的歡喜。就是逃亡,退卻,看到那種毫無秩序的糾紛,可笑的慌張,怕人的沉悶,都仿佛在他是有所得的。然而他期待前線的接觸,卻又並不因為這些事了。他總以為既然是預備要打,兩者已經準備好了,那麼乘早就動手,天氣合宜,人的精神也較好。他還記得去年在鄂西的那回事情,時間正是六月,一倒下,氣還不斷,糜碎處就發了臭,再過一天,全身就是小蛆的爬行,否則頭臉發紫,漲大如鬥,肚腹腫高,旋即爆裂出腸。一個軍人,自己的生死雖應置之度外,可是死後那麼難看,那麼發出惡臭流水生蛆,雖然是敵人,還是另一時用槍擬過自己的頭作靶,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如今天氣是顯然一天較一天熱,再不打,過一會,真就免不了要像去年情形了。

為了那太難看太不與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願意動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線的光景,卻不能如會明所希望的變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隊在XX集中,到集中以後,局麵反而和平了許多,又像是前途還有一線光明希望了。

這和平,倘若當真成了事實,真是一件使他不大高興的事。單是為他準備戰事起後那種服務的夢,這戰爭的開端,隻顧把日子延長下去,已就是許多人覺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人人都並不歡喜打仗。但都期望從戰事中得到一種解決:打贏了,就奏凱;敗了,退下。總而言之一到衝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至於兩方支持原來地位下來呢,在軍人看來卻感到十分無聊。他與他們心情並不差異的,就是死活都以即刻解決為妙,維持原防,不進不退,是不行的。誰也明白六月天氣真不行!

他實在願意打起來,似乎每打一仗,便與他從前所想的軍人到西北去屯邊救國的事實走近一步了,於是他在白天,逢人就問究竟是要什麼時候開火。他那種關心好像一開火後就可以擢升營長。可是這事誰也不清楚,誰也不能作決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軍人是誰也無權過問這日子的。看樣子,非要在此過六月不可了。

五天了,還沒動靜。

六天了,一切還是同過去的幾天一樣情形。

一連幾天不見變動,他對於夜裏的事漸漸不大關心了。遇到半夜醒來出帳篷解溲,同哨兵談話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去他們駐防處不遠是一個小村落,這村落因為地形的原故,沒有爭奪的必要,所以不駐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人,卻早已全數遷往深山中去了。數日來,看看情形不甚緊張,漸漸的,數日前遷往深山的鄉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視他們的田園的人,又有鄉下人敢拿雞蛋之類陳列在荒涼的村前大路旁,來同這些軍人冒險做生意的。

會明為了火夫的本分,在開火以前,是仍然可以隨時各處走動的。村中已經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裏去。他每天走幾次,一麵是代連上的弟兄買一點東西,一麵是找一個把鄉下上年紀的人談一談話。而且村中更有使他歡喜的,是那本地種的小葉煙,顏色簡直是金子,味道又不壞。既然不開火,煙總是要吸的,有了本地煙,則返回原防時,那原有三束草煙還是原束不動,所得好處的確已不少了,所以他雖然不把開火的事忘卻,但每天到村中去談談話,盡村中人款待一點很可珍貴的草煙,也像這日子仍然可以過得去了。

村子裏還有酒,從地窯中取出的陳貨,他量不大,但喝一杯也令人心情歡暢。

他一到了那村落裏,把談話的人找到了,因為那滿嘴胡子,別人總願意知道他胡子的來處,這好人,就很風光的說及十年前的故事。把話說滑了口有時也不免小小吹了一點無害於事的牛皮,譬如本來隻見過蔡鍔兩次,他說順了口,就說是四五次。然而說過這樣話的他,比聽的人先把這話就忘記了到腦後,這也不算是罪過了。當他提起蔡鍔時,說到那偉人的聲音顏色,說到那偉人的精神,他於是記起了腰間一麵旗,他就想了一想,很老成的望了一望對方人的顏色。本來這一村,這時留到這裏的全是有了年紀的人,照例同他在一起談話的總是老頭子,因為望到對方人眼睛是誠實的眼睛,他笑了。他隨後做的事是把腰間纏的小小三角旗取下來了。“看,這個!”看的人眼睛露出吃驚的神氣,他得意了。“看,這是他送我們的,他說‘嗨,勇敢點,插到那個地方去!’你明白插到那個地方去嗎?”聽的人,自然是搖頭,而且有願意明白“他”是誰以及插到什麼地方去的意思。他就慢慢的一麵含著煙管一麵說……聽這話的人,於是也仿佛到了那個地方,看到這一群勇敢的軍人,在插定旗子下麵生活,旗子一角被風吹得撥撥作響的情形。若不是怕連長罰在烈日下立正,這個人,為了使這鄉下人多明白一點,早已在這村落中一個土阜上麵把旗子豎起,讓這麵旗子當真來在風中撥撥作響了。有時候,他人也許還問到“這是到日本到英國?”他就告他們“不拘那一國,總之不是湖南省,也不是四川省。”他想到那種樹林,那種與中國相遠,以為大概不是英國總就是日本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