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次他可錯了。大體是這個大夫早上為我把了一陣脈,由於我的神經不大健全,關心到我的靈魂也有了些毛病,他臨時記起他作醫生的責任,故把話說得稍多了一點。並且他說到後來有了矛盾,忘記了某一部分見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說到的話,無意中記憶下來,且用來攻打我,使我覺得十分快樂。這個人的可愛處,原來就是生活那麼科學,議論卻那麼瀟灑。他簡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說:“醫生,你自己矛盾了。你這算是反對我還是承認我?你對於嚴肅作了很多的解釋,自己的意見不夠,還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那幾點?我要說,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為我現在提到的,隻是你駕船管舵的姿勢,不是別一件事。你不覺得你那種裝模作樣好笑嗎?你那麼嚴肅的口叼煙鬥,方正平實的坐到那裏,是不是妨礙了我們這一隻小小遊艇隨風而駛飄泊海上的輕鬆趣味?我問你就是這件事,你別把話說得太遠。議論不能離題太遠,正如這隻小船你不能讓它離岸太遠:一遠了,我們就都不免有點胡塗了。”
同時他似乎也記起他理論的來源了,笑了一陣:“這不行,咱們把軍器弄錯了。我原來拿得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論上主張認真的一個人!不過這也很好,你主張生活認真,我卻行為認真;你想象嚴肅,我卻行動嚴肅。”
“那麼,究竟誰是對的?你說,你說。”
“要我說嗎!我們都是對的,不過地位不同,觀點各異罷了。且說船吧,你知道駕船,但並不駕船。你不妨試試來坐在舵邊,看看是不是可以隨隨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論者來說,不取方向的辦法,我們這船能不能繞那個小島一周,再泊近那邊浮筒。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像要把煙鬥放進嘴裏去的神氣,我就說:“還有下文?”
“下文多著,”他一麵把煙鬥在船舷輕輕的敲著一麵說,“中國國家就正因為毫無目的,飄泊無歸,大有不知所之的樣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無辦法,坐船的人也無辦法。大家隻知道羨慕這個船,仇視那個船,自己的卻取自由任命主義,看看已經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幫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處置這當前的困難,大家都為這一隻載了全個民族命運向前駛去的大船十分著急,卻不能夠盡任何力量把它從危險中救出。為什麼原因?缺少認真作事的人,缺少認真思索的人,不隻駕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靜,譬如說,你隻打量在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麵,又不習風向,隻管跳舞,隻管分派我向這邊收帆,向那邊搬舵,我縱十分賣氣力照管這小船小帆,我們還是不會安全達到一個地方!”
這種承認現在統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賴他,仍然是醫生為了他那點醫生的意識,向我使用手術方法。
我說:“說清楚點,你意思以為中國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還是坐船的搗亂?”
“除了風浪太大,沒有別的原因。中國雖像一隻大船,但是一堆舊木料舊形式馬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從閉關自守的湖泊裏流出到這驚濤駭浪的大海裏來,坐船的不見過風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亂失措,結果就成了現在樣子了。”
“那麼,未來呢!”
“未來誰知道?醫生就從不能斷定未來的。且看現在吧,要明白將來,也隻有檢察現在。現在正像一個病人,隻要熱度不增加到發狂眩瞀程度,還有辦法!”
醫生見我把手伸出船舷外邊去玩弄海水,擔心轉篷時軋著了手,就把手揚揚:“喂,坐船的小心點,把手縮回來吧。一切聽掌舵的指揮。不然就會鬧出危險!”
我服從了他的命令,縮回手來,仍然抱了頭部。因為望到他並沒有把煙鬥塞進嘴裏的意思,就不說什麼,知道他還有下文的。
“中國坐船的大家規規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給他全部的信托,中國不會那麼糟!”
我不能承認掌舵的這點意見了,我說:“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資格說話了。你說的要信托船長一切處置,是的,一個民族對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辦不好。可是現在問題不是應當信托或不應當信托,隻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為什麼那麼稀亂八糟?這就是大家業已不能信托,想換船長,想作船長,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線,才如此如此!”
醫生說:“照你所說,你以為怎麼樣?”
“照我坐小船的經驗,我覺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至於載了一個民族走去的那一隻木筏,那一個船長,我很懷疑……”
“這就對了。大家就因為有所懷疑,不相信這一個,相信那一個,大家都以為存在的不會比那個不存在的好,又以為後一個應比前一個好,故對未來的抱了希望,對現在的卻永遠懷疑。其實錯了的。革命在試驗中,這失敗並不是革命的失敗,失敗在稍前一輩負責的人。一個人的結核病還得三五年靜養,這是一個國家,一個那麼無辦法的國家,三年五年誰會負責可以弄得更好一點?”
我簡簡單單的說:“中國試驗了二十年,時間並不很短了!”
“我以為時間並不很長。二十年換了多少管理人,你記得那個數目沒有?不要向俄國找尋前例,,那不能夠比擬。人家那隻船根本結實許多,一船人也容易對付。他們換了船長以後,還是權力同知慧攜手,還是騎在勞動者背上,用鞭子趕著他們,不顧一切向國家資本主義那條大路走去。他們的船改造後走得快一點,穩一點,因為環境好一點!中國羨慕人家成功是無用的,我們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許可。我們現在隻能修補。假若現在船長能具修補決心,能減少阻力,能同知識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占據自己那個位置,分配得適當一點,沉靜的渡過這一重險惡的伏流,這船不會沉沒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爛,太不適用,……”
“不然,照醫生來說,既然中毒,應當診斷。中毒現象很少遺傳的。既診知前一輩中毒原因,注意後一輩生活,思想的營養,由專家來分配,——一切由專家來分配!”
“你相信中國有專家嗎?那些在廳裏部裏的人物算得上專家嗎?”
“沒有就培養它!同養蠶一樣完全在功利上去培養它!明知前一批無望,好好的去注意後一批人,從小學教育起始,嚴格的來計劃,來訓練,……”
“你相信一切那麼容易嗎?”
醫生儼然的說:“我不相信那麼容易,但我有這種信仰。我們需要的就是信仰。我們的恐慌失望先就由於心理方麵的軟弱,我們要這點信仰,才能從信仰中得救!”
其實他這點信仰打哪兒來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時故意輕輕的喊叫起來:“信仰,你是不是說這兩個字!醫生不能給人開這樣一味藥,這是那一批依靠叫賣上帝名義而吃飯的人專用口號,你是一個醫生,不是一個教徒!信仰本身是純潔的,但已為一些下流無恥的東西把這兩個字弄到泥淖裏有了多日,上麵隻附著有勢利同汙穢,再不會放出什麼光輝了!除了吃教飯的人以外,不是還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嗎?這信仰有什麼意義,什麼結論?”
醫生顯然被我窘住了,紅臉了,無話可說了,可是煙鬥進了口以後隨即又抽出來,望到我把頭搖搖:“不能同意。”
“好的,說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還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麼權力什麼手段才能統一這個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從信仰上給那個處置一切的家長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權力,無上的決斷: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個舊的完全不可靠,得換一個新的,徹底換一個新的,從新的基礎上,建設新的信仰,一切才有辦法,——這是我的信仰!”
“這是僥幸,‘僥幸’這個名詞不大適用於二十世紀。民族的出路已經不是僥幸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臘人的大戰,紀元前中國的兵車戰,為聳動觀聽起見,曆史上載了許多僥幸成功的記錄。現在這名詞,業已同‘煉金術’名詞一樣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說過醫生隻能診斷現在,無從決定未來嗎?為什麼先就決定中國完全改造的失敗?倘若照你所說,這民族命運將決定到大多數的信仰,很明顯的,這點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種不可兒戲的旋風,它行將把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卷入裏麵去,醫生,你不能否認這一點,絕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承認的,這是基督教情緒之轉變,其中包含了無望無助的絕叫,包含了近代人類剩餘的情感,——就是屬於愚昧和誇張徹頭徹尾為天國犧牲地麵而獻身的感情。正因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體,因此‘來一個新的’便成了一種新的迷信,這新的迷信綜合了世界各民族,成為人類宗教情緒的尾閭。這的確是一種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嗎?我……”
我們兩人說到前麵一些事情時,兩人都興奮了一點,似乎在吵著的樣子,因此使他把駕船的職務也忘卻了。這時船正對準了一個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標駛去,差不到兩丈遠近就會同海中那個浮標相碰了,朋友發覺了這種危險,連忙把舵偏開時,船已攏去了許多,在數尺內斜斜的挨過去,兩人皆為一種意外情形給愣住了。可是朋友眼見到危險已經過去,再不會發生什麼事故,便向我伸伸舌頭,裝成狡頑的樣子,向我還把眼睛擠了一下。
“你瞧,一個掌舵的人若盡同坐船的人為一點小事爭辯,不注意他的職務所加的責任,行將成一個什麼樣子!別同掌舵的說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於權力占據了那個位置,而不由於道理的。他應當顧及全船的安危,不能聽你一個人拘於一隅的意見。你若不滿意他的駕船方法,與其用道理來絮聒,不如用流血來爭奪。可是為什麼中國那麼紊亂?就因為二十年來的爭奪!來一個新的方法爭奪吧,時間放長一點,……曆史是其長無盡的一種東西,無數的連環,互相銜接,捶斷它,要信仰!”
他在說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擔心把話說出會被海上小魚聽去,就微笑著把煙鬥塞進自己嘴巴裏了。
無結果的爭辯,一切雖照樣的無結果,可是由於這點訓練,我的朋友風度實在體麵多了。他究竟信仰什麼?他並不說,也像沒有可說的。他實際上似乎隻是信仰我不信仰的東西。他同我的意見有意相反,我曾說過了,到現在,他一麵駕船一麵還是一個醫生,不過平時他習慣於治療人的身體,此時自以為在那裏修補我的靈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