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2 / 3)

女人說:“將來的詩人,我們坐一坐吧。做詩的日子長著,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過去了。你瞧。這水多美!”女人說著,把醫學生手拉過去,兩人就並排的坐下了。

坐下以後,醫學生把女人那隻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裏,親熱的握著。瞻顧頭上移動的雲影,似乎便同時眺望到一些很遠的光景,為這未來的或過去的光景,靈魂輕輕的搖蕩。

“我怎麼說?我還是說還是不說?”過了一會兒,還不說話,女人開始注意到這個情形了。

女人說:“你在思量什麼?若容許這園裏主人說話,我想說:你千萬別在此地做詩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動得多美!你瞧,我吃這一朵花了。(吃花介)……怎麼,不說話呀!這園子是我們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為這園子那麼寬,可以讓我成天各處跑跑。如果你做詩做出病來了,我爸爸聽到時,也一定不快樂的!”

醫學生瞅著女人,溫柔的笑著,把頭搖搖:“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我倒要聽你說點話!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要說的是:(裝成男子聲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們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呀?”

醫學生把那隻手緊緊的捏了一下:“再說下去。”

“等你自己說下去吧,我沒有預備那麼多的詞藻!不過,你若有什麼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區別,就隻是一個怕雨,一個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隻百靈也很不高興,不願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險,水麵上滑過去,不怕掉到水裏。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嗎?……這樣說起來,就隻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說吧,你不是極歡喜雨嗎?那麼,想起來,將來稱讚你時,倒應當說你美麗如虹了!說呀!……”

因為女人聲音極美,且極快樂的那麼亂說,同一隻鳥兒一樣,醫學生覺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話不敢說了。

女人望了一下醫學生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點秘密。“你們男子自己,也應當稱讚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麼完全!應有一個當差的侏儒,仿照XX在他故事上提到的,這樣那樣,不怕麻煩的,把他裝扮起來。還要這個人,成天跟隨你身後各處走去。還要他稱你做獅子,做老虎,——你夠得上這種稱呼!還要他在你麵前,打筋鬥唱歌,是不是?還要他各處為你去探聽‘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來,做一個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還得有一把寶刀,有……是不是?”

醫學生如同在百靈籠旁一樣,似乎不願意讓這個較大的百靈飛去,仍然緊緊扣著女人那隻柔軟體麵的小手,仍然把頭搖著,隻說:“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女的一麵把手縮回去,一麵急促的說,“我可不是百靈!”

醫學生才了然自己把話說錯了,一麵傍過去一點,一麵說:“你不用生氣,我聽你說話!你聲音是那麼不可形容的好聽,我有一點醉,這是真的,我還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平常不見到你的時節,每一刻我的靈魂,都為那個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懸在空中,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兩個字,用在那上麵是恰當的,那麼到這個時節,我得用什麼字來形容我的感覺?”

“我盼望你少諂諛我一點,留下一些,到另一個日子還有用處!”

醫學生一時無話可說了,女人就接著說:

“那麼,你就做詩呀!就說:天呀,地呀,我怎麼來形容我這一種感覺!唉唉,我傍著一個天仙,……許多詩人不就是那麼做詩,做了詩還印成小本子擱到書鋪子裏出賣!”

“我記起一本書上說的話了,他說:‘我希望你給我唱一個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從所有言語裏,找尋比較適當的言語。’你給我的幸福也是這樣。因為缺少這種言語,我便啞了。”醫學生似乎為了證明那時的口,已經當真不能再說話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停留了約有一秒鍾。他的行為是那麼謹慎,致令女的不便即刻將手抽出。

女人移開手時,也許是天氣太暖和,臉稍微紅了一點,低下頭笑了。“不許這樣。我要生氣的!”說了,似乎即刻忘掉這種冒犯的行為了,又繼續著說前麵一件事:“不會啞的,不必擔心。我同你說。若誠實同諂諛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說一句話時,總常常故意把諂諛多放了一些。可是這不行,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麼選擇,現在我就會……可是,你既然覺得我言語裏,混和得有誠實同諂諛,你分得出它的輕重,你要我怎麼說,我怎麼說吧。”

“那不是變八哥了嗎?”

“八哥也行!假若此後在你麵前的時節,我每說一句話,都全是你所歡喜的話,為什麼我不變做八哥?”

“可是誠實話我有時也不那麼歡喜聽!因為誠實同時也會把人變成愚蠢的。我怕那種愚蠢。”

“在你的麵前,實在說來,做一個愚蠢人,比做一個聰明人可容易一點。”

“可是說謊同裝傻,我覺得裝傻更使人難受。”

“那麼,我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會說話的XX吧。把我當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點,把我想得更完全一點,同時也莫忘記你自己是一個王子。你的相貌同身材原是很像樣了的,隻是這一件袍子不大相稱。若袍子能變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樣一套衣服吧。你就作為去見我,見了我如何感動,譬如說: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動……盡管胡說八道!同我在一處坐下,又應當說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詩人嗎?就說話吧,念詩吧,……你瞧。我在等著你!”

女人這時坐遠了一點,裝成貴婦人莊重神氣,懶懶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邊一朵黃花,很溫柔的放到鼻子邊嗅了一嗅,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故意模仿演戲的風度,自言自語的說道:“籠中蓄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卻不容易尋見。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正說著,可是麵前一對燕子輕快的滑過去,把這公主身分忘卻了,隻驚訝的低低喊著:“呀,你瞧,這東西真嚇了我一跳!”

醫學生隻是憨憨的笑,把手拉著女人的手,不甚得體的樣子,“你像一個公主啊!”這樣說著,想把她手舉起來,再吻一次,女人很快的可就摔開了。

女人說:“這是不行的,王子也應當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來吧,我看你向我說謊的本領有多大!”

醫學生還不作聲,女人又唱:“天堂的門在一個蠢人麵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開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問:“我的王子,你幹嗎不跟到你那個寫小說的好朋友,學學這種好聽的歌?”

醫學生覺得時候到了,於是站起來了,口唇微微的發抖,正預備開口,女人裝作不知道的神氣,把頭掉過去。醫學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遠了一點,站在那柳樹下,低了一會頭,把頭又抬起來,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說一句正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