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這麼狠心?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小心傷了和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屋裏傳來,一個高瘦的蒙麵人持刀拉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出來,努爾哈赤大驚,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寬鬆的睡袍,被蒙麵人挾了脖頸推搡出來。
那五個大漢如下山惡虎,一陣狂打猛衝,解了努爾哈赤等人的困厄,眾人且戰且退,向北落荒而走。李如鬆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趕到了他們身後,努爾哈赤見他奮勇殺來,拈箭搭弓,高聲喊道:“李如鬆,不怕死的盡管來追,看我射你的左耳!”李如鬆知道女真人的弓箭厲害,近在咫尺,不敢大意,聽得弓弦聲響,急忙躲閃。努爾哈赤料他要躲,虛扯弓弦,隨即射出一箭,那狼牙箭貼著他的耳邊飛過,李如鬆嚇得急忙收住腳步,不敢再追,眼睜睜看他們跑得遠了。他本來準備得極為仔細,但料想不到對頭竟來了幫手,暗悔自己太過托大,帶的人手不足,廣寧城離此山十幾裏的路程,增援已然是不及了,隻好懊惱回城。
努爾哈赤等人一口氣出了醫巫閭山,見後麵沒有追兵,這才停在路旁歇息。五個大漢過來施抱見大禮相拜,多日不見,極為親熱。努爾哈赤問道:“聽張先生說你們打算結伴入關,怎麼到了此處?”
為首的大漢大笑道:“我們一路打獵遊玩,將要到了山海關,卻聽說哥哥獨闖廣寧,想哥哥必缺人手,便到廣寧去找哥哥,誰知打聽著哥哥又回了赫圖阿拉,我們就打算先到關內玩耍些日子,再去投靠哥哥。我們自關內回來,正在山上追趕一隻猛虎,聽到山下廝殺,不想卻是哥哥。”
努爾哈赤命五人見過張一化,五人又施了抱見大禮,張一化含笑道:“五位好漢可還記得小老兒?”
其中一人答道:“大哥都稱您作先生,我們怎麼敢忘了您老人家!怕是您老人家記不得我們五兄弟了吧!”
張一化指點道:“額亦都、費英東、何和禮、安費揚古、扈爾漢五人的大名,在撫順城裏婦孺皆知,小老兒怎麼會忘?就是你們的來曆出身,小老兒都是一清二楚,額亦都世居長白山,天生神力,能拉開兩百斤的硬弓,十九歲那年在嘉木瑚寨長穆通阿家與努爾哈赤結識……”
五人之中以額亦都年紀最長,結識努爾哈赤最早,他聽張一化當麵誇讚,急忙擺手道:“老人家不要說了,我們不過玩笑之言,千萬當不得真。哥哥在京城可見著了皇帝?”
努爾哈赤道:“那個小皇帝可是威風得緊呢!一個人住了好大一片屋宇,他在金殿上召見了我,還賞賜我禦酒、宮膳,下旨命我接任建州衛都督僉事。”說著取出敕書給五人傳看,五人見了敕書,紛紛說道:“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咱們女真各部豈不是都受哥哥節製了!”
張一化道:“既做了朝廷命官,可要有些規矩了。今後的稱呼要改一改,小罕子之名是萬萬不可再叫了。”
“那我們五人該喊什麼?”扈爾漢問道。
張一化忽然想到努爾哈赤乃是異族,隻有姓名,無字無號,難以表示尊崇,隻得說:“咱們就以都督稱呼他如何?”
“都督?那是朝廷給哥哥的官職,人人都可如此稱呼,顯不出咱們的親近之意,不如換作滿語,叫得順口。想那都督是總管一方的長官,咱們滿語稱首領為貝勒,如今哥哥做了建州之主,豈不就是咱們的貝勒了?”
“兄弟不要高抬哥哥了,說什麼建州之主。建州共有三衛,我不過統轄左衛一處,職權哪裏有那樣大?再說咱們建州女四分五裂,各自為政,不相統領,這個都督不過十名義上的虛銜,不用說蘇克素護河、渾河、完顏、棟鄂、哲陳、鴨綠江、納殷、朱舍裏等部不會聽命於我,就是圖倫、薩爾滸、嘉木湖、沾河、安圖瓜爾佳等小部城寨,也未必心服,更不用說海西女真的哈達、輝發、烏拉、葉赫四大部了。至於東海女真的窩集、瓦爾喀、庫爾喀三大部,黑龍江女真的力虎爾哈、薩哈連、索倫、使犬、使鹿等部,不少住在烏蘇裏江沿海的島嶼上,相距遙遠,平日難得往來,咱們女真要想齊心協力,合在一處,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張一化點頭道:“女真個個能上馬飛騰,箭發如雨,卻飽受他人的欺淩,錯在部落林立,互相戰殺,強淩弱,眾暴寡,甚至骨肉相殘,正好給人個個擊破,若要成就一番功業,第一步必先穩定自己,安內才能攘外呀!常言道: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努爾哈赤聽得雄心大起,拊掌讚道:“先生說得極妙!若不能統一女真,想要不受他人欺淩實在難上加難,自然改不了做奴才的命運。我若統領女真定要教人相互友愛,老少病弱不受欺辱。”
張一化麵帶憂色道:“不管是實職還是虛銜,建州各部對此垂涎的不在少數,你驟然之間得此重任,定會有人不服,虎視眈眈,必欲取你代之,不可不防!”
最小的扈爾漢叫道:“哪個膽敢癡心妄想,我就擰下他的腦袋做尿壺用。”
“他們人多勢眾,到時吃虧的怕是我們。”張一化重重吐出一口長氣。
努爾哈赤沉思道:“回去我們盡快整頓人馬,早做準備。”眾人一邊商量如何招兵買馬,一邊談論各自的見聞,說笑著回到了赫圖阿拉。努爾哈赤將伯叔禮敦、額爾袞、界堪、塔察篇古、弟弟舒爾哈齊等人請到家裏,將皇帝封職的敕書給眾人看了,並將京城見聞大略說了一遍,額亦都等人也見過了嫂子並侄女侄子。
努爾哈赤被封作建州衛都督僉事的消息傳得極快,一些遠方的親戚也趕來觀瞧敕書,努爾哈赤不勝其煩,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急需籠絡人心,因此強自隱忍,不敢露出一絲不悅之色。將近黃昏,送走了一撥客人,正要逗弄兒女嬉鬧,貼身侍衛帕海進來稟報:“龍敦老爺求見。”
龍敦是三爺索長阿的第四子,努爾哈赤該稱堂叔,他住在離赫圖阿拉十幾裏遠的城寨。龍敦人品雖有些齷齪,又因上代人的恩怨,平日裏極少走動,沒有多少親情,但畢竟屬於長輩,努爾哈赤不好怠慢,迎了出來,在院中相見。龍敦搖擺著矮胖身子,進屋便大聲說道:“哎呀!大侄子,給你賀喜了!聽說你給皇帝親口封了官,叔叔好生歡喜,快將敕書拿給我看。”他摸著胡子,接過敕書仔細端詳片刻,細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嘴裏嘖嘖有聲,誇獎道:“皇帝金口玉言,當真非同小可!這敕書可是做官的憑證,小心收好了,以免丟失損壞了,皇帝即便不會追究,有些宵小之徒不承認你為首領,豈不糟糕,白費了許多的心血!”
努爾哈赤聽得不是滋味,卻又不便發作,冷冷地說:“侄兒做這建州都督,有皇帝的旨意,哪個膽敢不從?”
“那倒也是,不過你阿瑪剛剛故去,朝廷準你繼承這個位子,這山高皇帝遠的,難保有人不聽招呼。”龍敦嘴上兀自喋喋不休。
努爾哈赤默然無語,龍敦訕笑著走了,他再也沒有逗弄孩子的心情,命人將兒女帶下去看管,獨自出了一會兒神,便要去看望張一化,回來這幾日一直忙著應酬宗族的事務,害怕手下人照顧不周,冷落了他。還未起身,卻見兄弟舒爾哈齊閃身進來,問道:“剛才龍敦所說,我隱在窗戶後麵,聽得清清楚楚。他說話陰陽怪氣,哥哥可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
“弦外之音?”
“自從阿瑪死在古勒城,哥哥又出了京城,龍敦四處走動,邀買人心,散布流言,說朝廷要另立建州之主。聽說他還常與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薩爾滸城主諾米納及其弟奈喀達往來,此人心懷鬼胎,哥哥要多加小心,夜裏多增派些侍衛,輪流當值,以防不測。”
努爾哈赤心頭一熱,與二弟患難相依多年,知道他對自己情意極是深厚,輕輕拍著他的手臂說:“你也忒小心了,放心去吧!有帕海與洛漢輪流巡守,周圍又有那五個結拜的兄弟護衛,不會出什麼事的。”
夜已經很深了,努爾哈赤見妻兒已經安睡,在熊油燈下看著《三國演義》。自從跟著張一化讀了《三國演義》以來,閑暇下來,總是要看上一兩個章節,揣摩其中征戰的計謀,那些計謀當真匪夷所思,不知如何想出的。今夜隻看了不到一章,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煩亂地丟開書冊,帶著寶劍,邁步出門。
天似穹廬,星漢燦爛,和風輕拂,草原的夜寧靜而恬美。努爾哈赤帶著侍衛帕海與洛漢二人在內城四處查看了一遍,回到家裏,躺下歇息。朦朧之中,聽到屋頂上有悉悉嗦嗦的衣袂摩擦之聲,登時醒來,凝神靜聽,房上又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響。他悄悄起身,背好弓箭,將東果、褚英和代善輕輕抱起,藏在西彎道炕腳供奉祖宗的神案下麵,正要將南炕的妻子佟春秀搖醒,要她躲進南炕梢的描金紅櫃裏,門外帕海已然呼喝起來:“什麼人躲在房上?快滾下來!”
撲通撲通幾聲悶響,房上跳下七八個身穿黑衣麵蒙黑巾的刺客,聽他們落地的動靜,輕功並不怎麼高明。帕海呼喝一聲,挺刀相迎,兵器撞擊,濺出點點火星,聲音極為清脆響亮,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很遠。已經歇息的洛漢也從夢中驚醒,跳到院中支援帕海。努爾哈赤怕他二人抵擋不住,仗劍出來,眾人登時打作了了一團。打鬥之聲驚動了額亦都五人,胡亂披著衣服,各持刀槍趕來,將蒙麵人團團圍在核心,努爾哈赤命人點起火把,喝問道:“我與你們有什麼冤仇?竟然夜闖我家?”
幾個蒙麵人默不作聲,背靠背地持刀全身戒備,額亦都大怒道:“貝勒哥哥問他們做什麼!將他們亂刀砍了,看還有沒有人敢再來行刺!”他來得匆忙,情急之下,隻穿了一條褌褲,赤裸著上身,鐵一般的筋肉在火光下時而紅亮,時而烏黑,好似廟裏的金剛,橫眉立目,神情有幾分猙獰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