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會成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給他10年時間(活到63歲不算老吧),他也許會再造一個盛漢;假如他少一點愚忠,真按劉備的遺言,將阿鬥取而代之,也許會又建一個什麼新朝。我胸中四海翻騰作著這許多的“假如”,抬頭一看,我不覺可笑自己的胡思亂想。我知道他已這樣靜坐默想1700年,他知道天命不可違,英雄無法再造一個時勢。
1700年前,諸葛亮輸給了曹魏,卻贏了從此以後所有人的心。我從大殿上走下,沿著回廊在院中漫步。這個天井式的院落像一個曆史的隧道,我們隨手可翻檢到唐宋遺物,甚至還可駐足廊下與古人、故人聊上幾句。院東有一塊唐碑,正麵、背麵、兩側或文或詩,密密麻麻,都與杜甫作著悲壯的唱酬。唐人的碑文說:“若天假之年,則繼大漢之祀,成先生之誌,不難矣。”元人的一首詩歎道:“正統不慚傳千古,莫將成敗論三分。”明人的一首詩簡直恨曆史不能重寫了:“托孤未付先君望,恨入岷江晝夜流。”南麵東西兩廊的牆上嵌著嶽飛草書的前後《出師表》,筆走龍蛇,倒海翻江,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長夜閃電,我默讀著“臨表涕零,不知所雲”,讀著“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看那墨痕如涕如淚,筆鋒如槍如戟,
這座天井式的祠院1700年來就這樣始終為諸葛亮的英氣所籠罩,並慢慢積聚而成為一種民族魂。我看到一個個的後來者,他們在這裏扼腕歎息、仰天長呼或沉思默想。他們中有詩人,有將軍,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還有割據巴蜀的草頭王。但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來自什麼出身,負有什麼使命,隻要在這個天井小院裏一站,就受到一種莊嚴的召喚。人有才不難,曆史上如秦檜那樣的大奸也有歪才;有德也不難,天下與人為善者不乏其人,難得是德才兼備,有才又肯為天下人興利,有功又不自傲。
曆史早已過去,我們現在追溯舊事,也未必對“曹賊”那樣仇恨,但對諸葛亮卻更覺親切。這說明諸葛亮在那場曆史鬥爭中並不單純地為克曹滅魏,他不過是要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是在實踐自己的做人規範,他在試著把聰明才智發揮到極限,蜀、魏、吳之爭不過是這三種實驗的一個載體,他借此實現了作為一個人,一個曆史偉人的價值。史載公元347年,“桓溫征蜀,猶見武侯時小吏,年百餘歲。溫問曰:‘諸葛丞相今誰與比?’答曰:‘諸葛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沒後,不見其比。’”此事未必可信,但諸葛亮確實實現了超時空的存在。古往今來有兩種人,一種人為現在而活,拚命享受,死而後已;一種人為理想而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個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總要還原為人;不管他的壽命多長,總要變為鬼;而隻有極少數人才有幸被百姓篩選,曆史擢拔為神,享四時之祀,得到永恒。
我在祠中盤桓半日,臨別時又在武侯像前佇立一會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