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出1(1 / 1)

生來自詡沒住過醫院的我,終於生病住院了。

初來乍到,心中泛起的卻是一種熟悉極了的感覺。我琢磨著: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啊!我明白了,那是驀然進入一個完全陌生領域的感覺。就像第一次登上雪山頂峰、突然看見雪山另一邊是風光迥異、新奇而壯觀的西藏莽原。就像被迫在高空中跳傘,落入你完全沒有看到過的熱帶雨林,密林繁花,奇禽怪獸,使你目不暇接。就像乘車潛入紐約曼哈頓,猛抬頭看見林立的摩天大廈,而且每一座大廈都正在向自己傾斜……我是乘住院部大樓東側的一台電梯上來的,在電梯上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電梯小姐,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士。我所以稱她為電梯小姐,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如何稱謂,叫她師傅,她一定很不高興。四十年風水輪流轉,如今又回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風氣了。我記得,從來沒有因為稱七十歲以上的老太太為小姐而不被欣然認可的,何止欣然認可,而且喜笑顏開。我卻因為對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稱夫人,遭到斥責:“什麼?夫人?你怎麼不管我叫老太婆呀?”她特別把老太婆三字念得很重。從此,我有了教訓。對女性要往小裏叫,對官員要往大裏叫。對一位科長,你如果尊稱他為處長,他當然會覺得你的確是犯了一個小小的、無需糾正的錯誤,但這個錯誤犯得可愛極了。對一位副部長,你如果尊稱他為副部長,他當然覺得你是十分正確的,但這種正確太可惡了!為什麼不在無意中刪掉那個“副”字呢?部長兩個字既好聽,又好念。我叫了她一聲電梯小姐,她對我嫵媚地一笑,接著給我了一個善意的忠告:“看得出,儂是新來咯病人。阿拉住院部大樓東側,一共有兩台供醫務人員、出入院病人和探視者使用咯電梯。兩台電梯各有分工,一台隻停靠單號樓層,另一台則隻停靠雙號樓層。儂現在乘的是單號電梯。我考慮到儂不了解況,這次破例照顧儂,在十樓也停。”我在千恩萬謝之後,想到應該入“鄉”隨俗,以後要牢牢記住。為了看看整個病區的概貌,我並不急於找到自己的病室和床位。

於是,就沿著雨道緩緩向前走,從每一個病室門前經過。數一數,一共有十個病室。當我走到頭的時候,忽然現大樓西側還有一台電梯。信步走過去,剛剛在電梯門前站定,就聽見有人緊貼著我的脊背對我講話:“這是一台專用電梯。”

可能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使我止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我隨即扭頭一看,見是個瘦弱、矮小的老年病人,由於穿著白地藍條的病號服,猛丁地使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夢遊二戰納粹集中營呢!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後的呢?雖然他的聲音很輕,還是嚇了我一大跳。那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小而厚,每個鏡片至少有二十個圓圈。他見我沒有表示可否,竟然像一個職業導遊那樣,用帶上海味道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往上,直駛13樓。整個13層都是大大小小的手術室。按照西方人的習慣,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我們中國人,不管這許多!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用13層做手術室。乘這台電梯往下,可以直駛底層地下室。地下室是停屍房,雅稱曰:‘太平間’。這名字起得實在是好,好就好在合適、含蓄。讓你體會到,我們偉大的、曆史悠久的中華民族擁有的語言文字,實在是太豐富、太美妙了!一個專有名詞,道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人,隻要活著就不太平;一死,就太平了。有些人不太平其影響很小很小,小到隻限於自己。有些人的不太平其影響可就大了,大到可以造成一場億萬人死亡的世界大戰。誰能活著而又完完全全做到自己太平而且也能讓別人太平呢?在下——現在的我就是。不曉得你相信不相信?”

“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他合適。我隻覺得這個人蠻有點意思。可他是什麼人呢?

“我是18床……”他像是聽見了我在想什麼似的,“請你注意!我在這裏所講的床,不是物,是人。這一點醫院和監獄大同小異。大同之處是:人名一律變成號碼。病號穿的白地藍條褲褂,實在和電影電視裏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囚服太相似了。小異之處是:醫院裏病人的代號後麵要加一個‘床’字,原則的差別也在於那個關鍵的‘床’字。許多病人從進醫院那天起,一直到咽氣後穿上最後的新衣時為止,他都躺在那張有號碼的床上。當他被搬上另一張有輪子但沒有號碼的床上的時候,離太平間的距離就很短很短了!

說明在醫院裏,床和床的號碼實在太重要!因為在監獄裏,不一定每一個犯人都有一張床。有些牢房的犯人隻能共用一條長長的通鋪,或者一堆鋪草。對不起!得打住,你剛剛來,一定要收拾收拾了。以後再談,以後再談。”他又自說自話地嘎然而止。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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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