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忌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慢慢的將扁擔放下來,忽然道:“我的馬雖然不是大宛名種,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壓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五恨扁擔會把它壓死?”
趙無忌道:“這五根扁擔甚至可以把我都壓死!”
主人卻笑道:“你當然是不想死。”
趙無忌道:“所以我現在隻有把它留在這裏,如果我要用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趙無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讓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絕別人?”
趙無忌道:“很少。”
主人歎了口氣,道﹔“那麽我好像也沒法子拒絕你了。”
趙無忌抬起頭,凝視著他,說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讓我能夠隨時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轉向司空曉風,道:“這個年輕人,看來好像此你還聰明。”
司空曉風微笑道:“他的確不笨!”
主人道:“我喜歡聰明人,我總希望聰明人能活得長些。”
他這句話又說得很奇怪,其中又彷佛含有深意。
趙無忌也不如是否已聽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鍾,拋給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時候,隻要把這金鍾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會有人帶你來見我的。”
趙無忌沒有再問,立刻就將金鍾貼身收起,收藏得很慎重仔細。
司空曉風臉上已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時,遠處有更鼓聲傳來,已經是三更了。
深夜中本該有更鼓聲,這並不是件值得驚奇的事。
趙無忌卻好像覺得很驚奇。
這兩聲更鼓雖然很遠,可是入耳卻很清晰,聽起來,就好像有人在耳邊敲更一樣。
他忍不住問道:“現在真的還不到三更?”
還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所有的燈光已全鄱熄滅。
樹林裏立刻又變得一片黑暗,從車廂裏漏出的燈光中,隱約可以看見又有一群人走了過來,還抬著一個很大的箱子。
遠遠的看過去,這個箱?竟像是口棺材。
主人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他終於還是來了。”
趙無忌道:“來的是誰?”
主人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是個死人。”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裏!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個又瘦又長的黑衣人,抬著這口漆黑的棺材走過來。
棺材上居然還坐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個十多歲的小孩。
等到燈光照在這小孩臉上,趙無忌就吃了一驚。
這小孩居然就是剛才帶他來的那個小孩,隻不過是換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為什麽忽然坐到棺材上去趙無忌正想不通,旁邊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輕輕的問:“你看棺材上那個小孩,像不像我?”
趙無忌又吃了一。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剛才帶他來的那個小孩,身上遠是穿著那套鮮紅的衣服。
兩個小孩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篤!篤!篤!”
更聲又窖起,趙無忌終於看見了這個敲更的人,青衣白褲麻鞋蒼白的臉,手裏拿著輕鑼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奪命更夫”柳三更也來了!
他沒有看見趙無忌,他什麽都看不見。
他還在專心敲他的更。
現在雖然還不到三更,可是兩更已經過了,三更還會遠嗎?
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是三更?
這次他準備奪誰的魂?
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筆筆直直的坐在棺材上,連動都沒有動。
穿紅衣裳的小孩正在朝著他笑。
他板著臉,不理不睬。
穿紅衣裳的小孩子衝著他做鬼臉。
他索性轉過頭,連看都不看了。
這兩個小孩長得雖然一模一樣,可是脾氣卻好像完全不同。
趙無忌終於忍不住,悄悄的問道:“你認得他?”
“當然認得,”穿紅衣裳的小孩說。
趙無忌又問﹔“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對頭。”
趙無忌更驚奇!“你們還都是小孩子,怎麽就變成了對頭。”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是天生的對頭,一生下來就是對頭。”
趙無忌再問﹔“棺材裏是什麽人?”
小孩歎了口氣:“你怎麽越來越笨了,棺材裏當然是個死人,你難道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棺材已放了下來,就放在車門外,漆黑的棺材,在燈下閃閃發光。
不是油漆的光!
這口棺材難道也像那些扁擔一樣?也是用黃金鑄成的?
抬棺材的八個黑衣人,雖然鐵青著臉,全無表情,但額上卻都已有了汗珠。
這口棺材顯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子鑄成的。
他們用一口黃金棺材把一個死人抬到這裏來幹什麽?
穿白衣裳的小孩還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見一樣,立刻走過來,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的站起來,居然一腳踩過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這位名動江湖的奪命更夫,看來竟對這小孩十分畏懼尊敬,就讓他站在自己肩上,連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在跟趙無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從生下來,腳上就沒有沾過一點泥。”
趙無忌道:“我信。”
穿紅衣裳的小孩歎了口氣,道:“可是我的腳上卻全是泥。”
趙無忌道﹔“我喜歡腳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時候連臉上都有泥。”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歡你,雖然你有時侯會變得傻傻的,我還是一樣喜歡你。”
趙無忌也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棺材的蓋子,已經被掀起,一個人筆筆直直的躺在棺材裏,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慘白枯槁的臉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來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經變成了僵。
棺木漆黑,死人慘白,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來,顯得更詭異可怖。
他們為什麽要把這口棺材打開,難道是想讓這個僵,看看那個主人,還是想讓那個主人,看看這個僵?僵閉著眼。
僵也沒什麽好看的。
可是主人卻的確在看著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一年總算又過去了,你過得還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這個僵說話。
難道僵也能聽得見。
僵不但能聽得見,而且還能說話,忽然道:“我不好。”
聽到這三個字從一個僵嘴裏說出來,連司空曉風都吃了一驚。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傳說中,種種有關僵複活的故事。
僵又問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僵忽然長歎了口氣,道:“蕭東樓,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直到現在趙無忌才知道,這個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蕭東樓。
這個僵又是什麽人呢他的聲音雖然沙沙冷冷,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悔恨。
一個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變成了僵房,就不會有這種感情。
但是他看起來卻又偏偏是個死人,完全沒有一點生氣,更沒有一點生機。
他就算還活著,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著。
因為他已沒有生趣。
蕭東樓一直帶著微笑的臉,在這瞬間彷佛也變得充滿悔恨哀傷,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來就會說出我的名字。”
僵道﹔“你若是不願讓別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聽見這三個字的,全都殺了?”
蕭東樓說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
僵說道﹔“不管他們是什麽人都一樣。”
他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天下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被他看在眼裏。
而他自己卻隻不過是個隻能躺在棺材裏,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僵。
趙無忌忽然笑了。笑的聲音很刺耳。
他從來不願拒絕別人的好意,也從來不肯受別人的氣。
這僵眼睛雖然閉著,耳朵卻沒有塞上,當然應該聽得出他的意思。
僵果然在問﹔“你在笑誰?”
趙無忌回答得很乾脆﹔“笑你!”
僵道:“我有什麽可笑的?”
趙無忌道:“你說的話不但可笑,簡直滑稽。”
僵眼睛裏忽然射出比閃電還亮的光,無論誰都絕不會想到,這麽樣一個垂死的人,竟有這麽樣一雙發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正在瞪著趙無忌。
趙無忌居然也在瞪著這雙眼睛,臉色居然連一點都沒有變。
僵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趙無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麽人都一樣。”
這句話剛一說完,僵已直挺挺站了起來。
他全身上下連動都沒有動,誰也看不出他是怎麽站起來的。
他既沒有伸腳,也沒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間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憑空一抓,就有幾件金器飛入他手裏。
金壺、金杯、金碗,都是純金的,到了他手裏,卻變得像是爛泥,被他隨隨便便一捏、一搓,就成了根金棍,迎風一抖,伸得筆直。
趙無忌手心巳沁出冷汗。
看見了這樣的氣功和掌力,如果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隻不過,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絕不退縮逃避。
僵又問:“現在你信不信我隨時可以殺了你?.”
趙無忌道:“我信。”
僵道:“剛才你笑的是誰?”
趙無忌道:“是你。”
僵忽然仰天長嘯,一棍刺了出去,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可是這一棍並沒有刺在趙無忌身上。
他刺的是蕭東樓。
蕭東樓當然更無法閃避。
隻見金光閃動,沿著他手足少陽穴直點下去,一瞬間就已點了他正麵六十四處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將他的人輕飄飄的挑了起來,又反手點了他背後六十四處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駭人聽聞,簡直不可思議。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三小穴,本來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這種手法下,處處都是要害。
可是蕭東樓並沒有死。
他已經輕瓢飄的落下,落在他的軟榻上,臉上反而顯出種很輕鬆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剛放下了副極重的擔子。
然後他才長長吐出氣,喃喃道:“看來我又可以再捱一年了。”
僵道:“我呢?”
蕭東樓道﹔“隻要我不死,你就會不死。”
僵道:“因為你知道隻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蕭東樓道:“這一點,我絕不會忘記。”
僵道:“解藥在那裏?”
蕭東樓慢慢的伸出手,手裏已有了個小小的青花瓷瓶。
吃下了瓷瓶裏的藥,僵臉上也有了蕭東樓同樣的表情。
然後他就進了棺材,筆筆直直的躺下去,閉上眼睛,彷佛已睡著了。
穿紅衣裳的小孩一直緊緊拉著趙無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沈不住氣,更怕他會多管事。
直到僵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剛才我真有點怕。”
趙無忌道:“怕什麽?”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怕你衝過去救我師傅,隻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趙無忌道:“為什麽?”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隻知道他的真氣鬱結,非要這僵用獨門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為他的身子軟癱,根本沒法子疏導自己的真氣,除了這僵外,也絕對沒有任何人能一口氣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處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這一氣絕不能斷,一斷就無救了。”
趙無忌道:“這是你師傅的秘密,你本來不該告訴我的。”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為什麽不能告訴你。”
趙無忌沒有再說什麽。
他隻是很容易就會感動的人,他被感動的時候,總是會說不出話的。
穿紅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轉了彎,忽然問道﹔“如果那僵再來問你,剛才你在笑誰你怎麽說?”
趙無忌毫不考慮道:“我在笑他。”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點穴時用的是什麽手法?”
趙無忌道:“是不是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不錯,是劍法,能夠用劍法點穴,並不是件容易事。”
趙無忌承認。
劍法講究的是輕靈流動,就很不容易認準別人的穴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沒有看見過那麽快的劍法”
趙無忌道:“沒有。”
他又補充:“我也沒有看見過那麽準的劍法,不但能夠一口氣刺出一百二十八劍,而且,每一劍都能夠認準穴道,毫厘不差。”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趙無忌道:“我隻佩服他的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
他相信趙無忌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出來的。
所以他自己說了出來:“你這個人的骨頭真硬,硬得要命!”
趙無忌並沒有反對的意思,這一點本就是他常常引以為傲之處。
穿紅衣裳的小孩忽然又問﹔“你看那個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著我?”
趙無忌也早就注意到這一點。
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瞪著他們。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他一定氣死了!”
趙無忌道:“他為什麽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在等我,我卻在這裏跟你聊天。”
趙無忌道:“他等你幹嘛?”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著跟我打架。”
趙無忌道:“打架?”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師傅到這裏來除了要解藥外,就是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們從八歲的時候開始,每年打一次,已經打了五年。”
趙無忌道:“你們為什麽要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的師父跟我的師父已經沒法子再打了,所以他們就同時收了個徒弟,師父既然沒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誰的徒弟打贏,就是誰的本事大。”
趙無忌看看他,再看看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問道﹔“你們是不是兄弟”
穿紅衣裳的小孩板著臉,道:“我們不是兄弟,我們是天生的對頭。”
趙無忌道:“他既然在等你,為什麽不叫你過去?”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為他要裝得像是個很有風度的人,而且很有修養、很沈得住氣。”
趙無忌道:“所以,你現在故意要激他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學的是劍法,我學的是內力,如果我不氣氣他,恐怕已經被他打敗了五次。”
趙無忌明白他的意思。
學劍著重敏悟,內力著重根基,兩者雖然殊途同歸,學劍的進度,總是比較快些。可是不管學什麽的,在交手時都不能生氣。
生氣就會造成疏忽,不管多麽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經有點沈不住氣了,忽然大聲道:“喂!”
穿紅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聲音更大:“喂,你幾時變成聾子”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誰說話?”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縱身,從柳三更的肩頭掠上了車頂,道:“不管你叫什麽郡一樣,你過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於慢吞吞的走過去,道:“我已經過來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搖頭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為什麽?”
紅小孩道﹔“我總不能在我師傅的頭頂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沒有規矩,但是我不能沒有規矩。”
白小孩的臉已氣紅了,忽然跳了下來,大雨剛停,他的身法雖然輕,還是濺起了一腳泥。
紅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麽?”
紅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腳哎呀,像你這麽有身分的人,腳上怎麽能夠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著替我擔心,我隨時都有鞋子換。”
紅小孩道:“你有多少雙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雙。”
紅小孩大笑,道:“好,好極了,你的鞋子簡直比楊貴妃還多!”
他故意作出很誠懇的樣子:“隻不過我還是有點替你擔心。”
白小孩的臉已經氣得發白,卻忍不住問道:“你擔心什麽?”
紅小孩道:“我怕你長不高。”
這兩個小孩看起來本來是一模一樣的,等他們站到一起時,別人才能看得出這個紅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兩寸。
紅小孩又說道:“腳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總是長不高的,何況,你又太會生氣。”一個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個小孩生氣,另外這個小孩雖然拚命想做出大人的樣子,不跟那個小孩一般見識,卻偏偏遠是忍不住氣得要命,說出來的還是些孩子話。看著這麽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漂亮小孩淘氣鬥嘴,本來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們一出手,就沒有人覺得好玩了。
兩個小孩兩個小孩玩把戲,長得有點像兄弟。
一個小孩笑嘻嘻,一個小孩愛生氣,一個小孩騎馬來,一個小孩滿腳泥,哎呀!
既然你們是兄弟,相煎何太急?
他們用的是劍,兩柄形式、長短、份量、鋼質都完全一樣的劍。
紅小孩先選了一柄。“你是專練劍法的,應該讓我三招。”
白小孩連一招都沒有讓。
他拔劍的動作遠比紅小孩快,出手也快,一瞬間就刺出十一劍。
紅小孩笑了。
這個白小孩又中了他的計,他本來就是要讓對方先出手的。
因為他的劍法並不以快取勝,“以靜製動,以慢打快,後發製人”,才是他劍法中的精義。
可是白小孩的劍法並沒有被製住。
他的出手快準狠,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絕不給對力留餘地。
他們的人雖然可愛,劍法卻違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可怕得多。
蕭東樓看出了司空曉風臉上驚異的表情,微笑著問道:“你看他們倆的劍法如何?”
司空曉風道:“如果昔年那位百曉生還在,這兩個孩子的劍,都一定可以在他的兵器譜上排名!”
那就是說,這兩個小孩的劍術,都可以列入天下前五十名高手之林。
現在他們隻不過才十一二歲。
蕭東樓忽然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他們永遠也不會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司空曉風道:“為什麽?”
蕭東樓道﹔“因為他們太聰明。”
司空曉風道:“聰明有什麽不好?”
蕭東樓道﹔“要做天下第一高手,除了劍法勝人外,還得要有博大的胸襟和一種百折不回的勇氣與決心,那一定要從無數慘痛經驗中才能得來。”
他苦笑著道:“太聰明的人總是禁不住這種折磨的,一定會想法子去避免,而且總是能夠避得過去。”
司空曉風道:“沒有真正經過折磨的,永遠不能成大器。”
蕭東樓道:“絕對不能。”
司空曉風:“可是受過折磨的人,也末必能成大器。”
蕭東樓道:“所以近數十年的武林中,根本已沒有“天下第一高手”這六個字。”
司空曉風道:“昔年曾經和陸小鳳大俠唯一傳人花滿天決戰於昆侖之巔的西門公子如何?”
蕭東樓道:“你知不知道那一戰的結果?”
司空曉風道:“據說他們兩位都落人了萬丈絕壑下,同歸於盡了。”
蕭東樓道﹔“西門公子若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有誰能逼得他同歸於盡?”
司空曉風目光閃動,道:“此刻躺在棺材裏的這位朋友呢?”
蕭東樓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他若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怎麽會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司空曉風沒有再問下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那兩個小孩的搏鬥已愈來愈激烈凶險。
他們的出手愈來愈險惡,照這樣打下去,很可能也會像花滿天和西門公子一樣,落得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可是現在他們已欲罷不能,誰都不能先收手。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叮”的一聲響,一道白光飛來,打斷了他們手裏的兩柄劍。
兩截斷劍隨著一根白色的短杖落下來,兩個小孩子人也被震開了。
站在他們中間的,竟是那個什麽都看不見的瞎子柳三更。
白小孩臉色鐵青,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麽?”
柳三更慢慢拾起地上的短杖,一言不發,垂著頭退下去。
蕭東樓微笑道:“柳先生為什麽不說話”
柳三更道:“我隻不過是個奴才而已,怎麽敢說話。”
蕭東樓笑道:“名滿天下的“奪命更夫,怎麽會是別人的奴才”
僵忽然道:“他是的。”
直到目前為止,趙無忌遠是不相信柳三更會承認自己是別人的奴才可是他的確承認了,臉上甚至連一點憤怒不服的表情都沒有。
僵道:“他的骨血靈魂都已屬於我,我可以隨時要他去死,我的兒子也可以隨時要他去死?”
柳三更臉上全無表情,道:“我隨時都在準備著去為侯爺而死。”
白小孩冷笑道﹔“那麽你現在就去吧。”
柳三更毫不考慮,立刻拔出了短杖中的藏劍,往自己咽喉割了過去。
趙無忌想衝過去救他,已經來不及了。劍鋒已割破他的咽喉,鮮血已湧出,白小孩的臉色變了。
僵忽然道:“住手!”柳三更的動作立刻停頓。
僵冷冷道:“現在,你是不是還要他死?”
他問的是白小孩。白小孩咬著嘴唇,終於搖了搖頭。
僵道:“很好。”
柳三更的劍垂落,咽喉雖已被割破一道血,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僵又問白小孩:“現在你明不明白,你衝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就可以定別人的生死。”
白小孩道:“我明白了。”
僵道﹔“明白就好。”
白小孩道:“可是下次他如果還敢打斷我的劍,我還是會要他死的。”
僵道:“好極了。”
白小孩的氣還沒有平,又問道:“剛才是誰叫他出手的?”
僵道:“是我。”
白小孩怔住了。
僵道:“下次就算你明知是我叫他出手的,隻要他打斷了你的劍,你還是可以殺了他。”
他冷冷的一哂,接著道:“無論是誰若打斷了你的劍,無論他是為了什麽,你都不能放過他,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殺了他。”
白小孩挺起胸,大聲道:“我明白了,我一定能做到!”
劍,就是劍客的榮譽。
劍客的榮譽,遠比性命更重要,不管是誰的性命都一樣。
這就是僵要給這小孩的教訓。
他要這小孩做一個絕代的劍客,他要這小孩為自己而驕傲。
蕭東樓忽然說道:“你過來。”他叫的是那缸小孩,“你的劍是不是也被人打斷了?”
紅小孩道:“是的。”
蕭東樓道:“現在你準備怎麽辦”
紅小孩道:“這把劍反正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要打斷自己的劍,跟我有什麽關係。”
蕭東樓道:“你自己的劍若被人打斷了呢?”
紅小孩道:“那麽我就再去買把劍來練,直練到別人打不斷我的劍為止。”
蕭東樓大笑,道:“好,好極了。”
他要他的孩子做一個心胸博大的人,不要把一時的成敗利鈍看得太重。
如果不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又怎麽能做絕代無雙的劍客。
趙無忌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這兩個小孩今日雖然不分勝負,以後呢?
東力已微白,遠處已有雞啼。
蕭東樓道:“天又快亮了,你又該走了。”
隻有死人才是見不得陽光的,這僵難道真是個﹔死人?
白小孩瞪著紅小孩,道:“明年我一定能擊敗你你等著。”
紅小孩笑道﹔“我隻希望你明年能長高些。”
這次趙無忌沒有笑。
他知道這僵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他一直在等著可是他想錯了。
僵又筆筆直直的躺了下去,闔上了眼睛,似乎已忘了他這麽樣一個人。
趙無忌忽然衝了過去,大聲道:“剛才我笑的是你。”
僵道:“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兩次。”
趙無忌道:“難道你就這麽樣走了。”
僵道:“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我殺了你?”
趙無忌道:“是。”
僵終於張開眼晴,一個存心要找死的人,無論誰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的。
趙無忌道:“你不肯出手,隻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我看在眼裏,人生在世,被人如此輕賤,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僵道:“你不怕死”
趙無忌道:“大丈夫生而有何歡死有何懼?”
僵盯著他,眼睛裏寒光如電。
趙無忌也瞅著他,絕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
僵冷冷道﹔“你若真的想死,月圓過後,到九華山去,我總會讓你稱心如意。”
趙無忌想也不想,立刻說道:“我一定去。”
僵的眼睛又闔起,棺材也已蓋起。
複活的僵,在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幽冥去。
穿白衣裳的小孩卻還在瞪著紅小孩,忽然道﹔“你能不能為我做一件事?”
紅小孩道﹔“什麽事?”
白小孩道﹔“明年今天,你能不能先洗個澡?”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跳上棺材,盤膝坐下,黑衣人抬起棺材,斷魂更輕輕一敲,他們走出了這座樹林子,忽然就已消失在淒迷的晨霧間。
紅小孩卻還在癡癡的往前麵看,彷佛還想再找那白小孩來鬥一鬥。
趙無忌一直在注意著他,故意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紅小孩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對頭,我們是兄弟,若不是我比他早生半個時辰,他就是我的哥哥!”
他們果然是生兄弟。
蕭東樓和那僵既然要借下一代弟子的手,來較量他們的武功,當然要找兩個資質年紀智慧都完全一樣的孩子。
生兄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隻不過兩顆同樣的種子,在不同的環境裏生長,就末必能開出同樣的花朵了。
趙無忌心裏在歎息,隻覺得命運對這對兄弟未免太殘酷。
紅小孩卻又笑了。
趙無忌道﹔“你在笑什麽?又是在笑我了。”
紅小孩搖搖頭,道﹔“這次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一直看錯了你。”
趙無忌道:“哦?.”
紅小孩道:“我一直認為你有點笨笨的,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比誰都聰明。”
他磴著眼睛道﹔“剛才你去找那僵,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絕不會出手,別人也絕不會讓他殺了你。”
趙無忌不開口。
紅小孩道﹔“可見你也未必真的有把握。”
趙無忌忽然問:“你賭過錢沒有?”
紅小孩偷偷看了他師父一眼,悄悄道:“我偷偷的賭過。”
趙無忌道:“那麽你就應該知道,你若想嬴別人的錢,自己也要冒點險。”
他笑了笑,又道:“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很多事”
天亮了。
拔倒的樹木,又被植起,零亂的物件,都已被清理乾淨。
如果昨天早上來過這裏的人,今天又來到這裏,絕不會看出這地方在昨夜一夕間曾經發生過那麽多事。
這是不是奇跡?
蕭東樓叫人替趙無忌泡了壺武夷鐵觀音,微笑道﹔“這不是奇跡,世上根本就沒有奇跡,如果有,也是人造成的。”
他的言詞中總是帶著種令人不得不去深思的哲理。
“隻有人才能創造奇跡,”他說﹔“用他們的恒心毅力智慧:用巧妙的方法嚴格的訓練用”
趙無忌道:“用金錢造成的。”
蕭東樓大笑,道﹔“不錯,金錢當然是永遠不能缺少的一樣東西。”
司空境風道:“幸好金錢也不是最主要的一樣東西,並不是每個有錢人都能做出你做出的這些事。”他的話中也有深意:“錢也像是劍一樣,也得看它是在誰的手裏。”
趙無忌卻不想再聽下去。
他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來聽別人講道理的。
蕭東樓彷佛永遠都能看出他客人們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想走了。”
趙無忌立刻站起來,用行動回答了他的話。
蕭東樓道:“我想你一定會到九華山去。”
趙無忌道﹔“我一定會去。”
蕭東樓道:“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龍峰口,峰之得名者四十有八,還有二源十四五洞十一嶺十八泉,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趙無忌道:“我知道。”
蕭東樓道﹔“那麽你為什麽不問他要到那裏去?”
趙無忌道:“我不必問。”
蕭東樓道:“你能找得到他”
趙無忌道:“我找不到。”
他忽然問:“如果你要到一座山上去,你叫山過來,山會不會過來?”
蕭東樓道:“不會。”
趙無忌道﹔“那你怎麽辦?”
蕭東樓道:“我自己走過去。”
趙無忌道:“我做事也常常用這法子,如果我找不到他,我就會想法子讓他來找我。”
趙無忌走了。
他要走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攔得住他幾乎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看著他去遠,蕭東樓才問﹔“你說這年輕人叫趙無忌?”
司空曉風道﹔“是。”
蕭東樓道:“看來他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司空境風道:“他絕對是。”
蕭東樓道﹔“可是他看起來又好像有很多解不開的心事,聰明人本不該有這麽多心事的。”
司空曉風道﹔“我要他到這裏來,就因為想要他變得聰明些。”
他又解釋:“他唯一解不開的心事,就是他還沒有找到他的仇人。”
蕭東樓道﹔“他的仇人是誰?”
司空曉風道﹔“上官刃。”
蕭東樓:“是不是那個用金子打成的金人?”
司空曉風道:“是的。”
蕭東樓歎道:“看起來他的確還不夠聰明,以他的武功,能招架上官刃十招已經很不容易!”
司空曉風道:“所以我叫他到這裏來,好讓他知道,江湖中藏龍臥虎,以他的武功,根本就不能夠闖蕩江湖,何況去複仇?”
他忽然歎了口氣,又道:“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
蕭東樓道:“錯在那裏?”
司空曉風道:“我不該叫他來的。”
蕭東樓道:“為什麽?”
司空曉風道:“上官刃心機深沈,既然已遠走高飛,要找他簡直難如登天。”
蕭東樓道:“現在趙無忌要找他豈非遇見同樣困難?”
司空曉風道:“可是現在趙無忌又認得軒轅一光。”
如果軒轅一光要找一個人,就算這個人躲到天邊去,他還是一樣找得到的。
這不僅是傳說,也是事實。
司空曉風又道:“上官刃身經百戰,內外功都已登峰造極,趙無忌本來並沒有把握能對付他,就算知道他在那裏,也未必敢輕舉妄動。”
蕭東樓道:“現在呢?”
司空曉風道:“現在他已有了你的金鈴,又有了棺材裏那位朋友的一句話。”
蕭東樓道:“他如果真的到了九華山,如果不死在那位自稱九幽侯的朋友劍下,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好處的。”
司空曉風苦笑道﹔“所以他的膽子一定又大得多了。”
蕭東樓道﹔“那也是他的運氣。”
司空曉風長歎道:“我們不希望他有這樣的運氣。”
蕭東樓道﹔“我記得以前有位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司空曉風道:“他說什麽?”
蕭東樓道:“他說無論一個人是天生機敏,還是天生勇敢,都不如天生幸運得好。”
他微笑,又道:“趙無忌既然有這樣的運氣,你又何必為他擔心?”
司空曉風沒有再說什麽,可是神色卻顯得更憂慮,彷佛心裏有什麽不能說出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