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在成年之後對自己曾挨過的那兩腳記得很清。踢她的那隻腳穿棕色高跟鞋,肉色絲襪。
穗子果真在母親盛破爛兒的柳條筐裏見到了這些物證。從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周歲時就有記憶了。她當時被擱在一個藤條搖籃裏,外婆叫它“搖窩”。她半周歲時比別的嬰兒稍微小一點,也不如人家硬紮。這是外婆堅持把她緊緊捆在繈褓中的原因。穗子那時是個討厭的嬰兒,怎麼也不吃哄,張開嘴直著嗓門哭喊,母親一眼看得見她兩塊嫩紅的扁桃腺。母親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脫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二十二歲的母親委屈地“咚”的一腳向搖窩踢去,搖窩成了個不倒翁,幾次搖得要傾翻。踢痛了腳的母親簡直委屈衝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腳頭氣力畢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親掄出去的第二隻腳隻把搖窩踢遠了,“砰”地撞在牆根。束手待斃的穗子渾身捆在繈褓內,自然感到一種毀滅性危險。她一下子收住哭聲,開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見風使舵。以後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幾分寒心,自己的母親怎麼做出了這樣失體統的舉動?這給她的老輩和小輩都落下了話柄。穗子長大以後對母親表麵總是帶點巴結,內心卻充滿憐憫。憐憫可不是什麼好的感情,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外婆為此跟自己女兒不共戴天。她覺得穗子母親太低能太失敗了。她踢穗子的那兩腳就是對自己不配為人母的徹底招供。外婆隻要活一天,穗子就該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媽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說:“不要臉,小穗子這是第二條命。”
穗子的外公也說:“穗子不會跟他們的,穗子多識數啊。”
外公是個老兵,有殘廢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隻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的印象裏,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的一個老人,用得著跟誰打架呢?他那雙眉毛出奇的濃,並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隻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綆。”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曆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著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幹脆否定你。他背上背著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裏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著外公邊走邊吃。托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刹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麵比右麵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兒手裏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裏麵裝著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隻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托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拚光了,隻剩幾條命要拚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