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成了一個“圍城”。抗戰八年,楊絳飽嚐戰亂之苦,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她在抗戰勝利的熱切企盼中,艱難度日。
楊絳這一時期所寫的散文,表達了渴望自由和民主的心境:
我往往“魂不守舍”,嫌舍間昏暗逼仄,常悄悄溜出舍外遊玩。
有時候,我凝斂成一顆石子,潛伏澗底。時光水一般在我身上淌瀉而過,我隻知身在水中,不覺水流。靜止的自己,仿佛在時空之外、無涯無際的大自然裏,僅由水麵陽光閃爍,或明或暗地照見一個依附於無窮的我。有時候,我放逸得像傾瀉的流泉。數不清的時日是我衝洗下的石子。水沫蹴踏飛濺過顆顆石子,輕輕快快、滑滑溜溜地流。河岸束不住,淤泥拉不住,變雲變霧,海闊天空,隨著大氣飄浮。
有時候,我來個“書遁”,一納頭鑽入浩瀚無際的書籍世界,好比孫猴兒駕起跟鬥雲,轉瞬間到了十萬八千裏外。我遠遠地拋開了家,竟忘了自己何在。
但我畢竟是凡胎俗骨,離不開時空,離不開自己。我隻能像個流浪兒,倦遊歸來,還得回家吃飯睡覺。
我鑽入閉塞的舍間。經常沒人打掃收拾,牆角已結上蛛網,滿地已蒙上塵埃,窗戶在風裏拍打,桌上床上什物淩亂。我覺得自己像一團濕泥,封住在此時此地,隻有摔不開的自我,過不去的時日。這個逼仄淩亂的家,簡直住不得。
我推門眺望,隻見四鄰家家戶戶都忙著把自己的屋宇粉刷、油漆、裝潢、擴建呢。一處處門麵輝煌,裏麵回廊複室,一進又一進,引人入勝。我驚奇地遠望著,有時也逼近窺看,有時竟挨進門去。大概因為自己隻是個“棚戶”吧,不免有“酸葡萄”感。一個人不論多麼高大,也不過八尺九尺之軀。各自的房舍,料想也大小相應。即使憑彈性能膨脹擴大,出掉了氣,原形還是相等。屋裏曲折愈多,愈加狹隘;門麵愈廣,內室就愈淺。況且,屋宇雖然都建築在結結實實的土地上,不是在水上,不是在流沙上,可是結實的土地也在流動,因為地球在不停地轉啊!上午還在太陽的這一邊,下午就流到那一邊,然後就流入永恒的長夜了。
好在我也沒有“八麵光”的屋宇值得留戀。隻不過一間破陋的鬥室,經不起時光摧殘,早晚會門窗傾圮,不蔽風雨。我等著它白天曬進陽光,夜晚滲漏星月的光輝,有什麼不好呢!反正我也懶得修葺,回舍吃個半飽,打個盹兒,又悄悄溜到外麵去。
透過這些敘述,可以看出淪陷區的生活是壓抑的。在這豺狼橫行的地方,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一九四五年四月間,一天上午九十點鍾,錢鍾書已到學校去上課,楊絳和婆婆、叔父以及弟弟在家,女兒阿圓正在臥室做功課。而楊絳則在做家務,突然有陣敲門聲,她忙去開門,迎麵進來兩位陌生人:他們是日本憲兵。楊絳請他們進門坐,然後假裝去倒茶,三腳兩步奔進臥室,將丈夫的一包《談藝錄》手稿藏好,隨即斟好了兩杯茶回去。
他們問:“這裏姓什麼?”
“姓錢。”
“姓錢?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別家?隻你們一家?”
“隻我們一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