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玖是帶著些命格高貴在身上的。
雲家是整個雲城數一數二的大家族,雲老爺也爭氣。從名不見經傳的雲家旁旁旁支裏一步步走到中流砥柱的位置。為人正派,對妻子好得沒話說,哪怕隻有雲玖一個女兒,也未曾納過妾。
慧空和雲玖的初次見麵,是在雲玖的滿月禮上。慧空跟著師父偷偷混了進去找口飯吃。師父是個雲遊四海的破爛和尚,從犄角旮旯裏撿了他,取了法號慧空,從此他便成了一個小和尚。可這個師父是個不著調的,雖然是個和尚,可是肉照樣吃,酒照樣喝,隨心所欲,連走路都顛三倒四,毫無端莊可言。若不是光著頭穿著一件破袈裟,任是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和尚,反而會認定這是一個登徒子。
慧空小的時候什麼也不懂,便做什麼都跟著師父來。師父大口吃肉,他也吃;師父大碗喝酒,他也呼哧呼哧拿出他的小碗,倒一口酒一口氣喝完——喝完就被辣的哭了。師父在旁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留下慧空眼淚汪汪好不可憐。
再之後,隨著師父雲遊四海,師父雖不著調,但該念的經該打的禪從未落下,慧空漸漸明白了“和尚”是什麼,再加上本就聰穎過人,對佛學也極有天分,倒是比師父更是個合格的和尚了。
這天慧空和師父混進雲府——也算不得混,因為雲夫人特意下了公告,說是雲家小姐自出生之日起便不哭不鬧,一天隻清醒一個時辰,其餘時間皆沉睡不醒。雲家尋遍天下名醫也不得解,找了許多高人道士,就連雲老爺一紙書帖求往京城遠道而來的國師,也隻是寬慰二人此女並無大礙,等再追問究竟為何時,卻連道三聲“天機不可泄露”,再不肯多言。
無法,雲夫人便想著或許有高人大隱隱於市,帶著這點期待廣邀能人異士,助雲小姐擺脫困境者更是重重有賞。
午時三刻,雲夫人方才抱著剛剛轉醒的雲小姐出了內門。本在外間的眾人放下了喝茶的茶杯,一瞬間變得嚴肅而鄭重起來。慧空站在師父的側後方,看著師父若無其事地繼續喝著茶打著盹,心想果然這次又是來騙吃騙喝的。
卻沒想到,師父似是察覺到了什麼,臉色驟變,茶杯裏的水慢悠悠晃蕩了出來,他卻毫無察覺。慧空脆生生地問道:“師父,你是看出什麼了嗎?”
這一問,不僅師父看向了他,滿屋子裏的人都看向了他。
師父卻突然起身,把他拉到了身後,囑咐他道:“躲在為師身後,不要出來。”緊接著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帶著一段焦急懇求的婦人聲音:“這位大師當真曉得我兒這般緣故?”
慧空想要偷偷看看傳聞中的雲家小姐,卻被師父用那件破袈裟緊緊罩著,也不知平時破破爛爛沒一塊好布的袈裟這時怎的如此厚重起來,入眼全是白茫茫一片黑色,隻聽得師父波瀾不驚的平淡聲音:“我觀小姐命格高貴,生性過於沉靜乃至嗜睡乃是正常,夫人不必擔憂,小姐萬事定能化險為夷。”
旁邊有小乞丐的嗤之以鼻:“臭和尚,你莫不是想騙雲夫人的賞錢才裝神弄鬼吧,空口說白話誰不會呢。”聲音雖小,在場的人卻都聽到了。
雲夫人將信將疑,畢竟國師也是這樣說的,並無大礙,但她還是不死心問道:“此事無解。”
師父雙手合掌,搖搖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雲夫人又轉頭問道其餘諸人,自然也有道行高深的看出了點門道,但隻不動聲色看了一眼破和尚背後的那一團小人,所言卻都與和尚無二樣了。
雲夫人隻好作罷,命人拿來賞錢,好生招待貴客,就要抱著雲小姐回到內室。可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燭台上的幾根蠟燭應風而滅。緊接著又是一陣嬰兒啼哭,原來是那雲玖。雲夫人大驚,大驚之後卻是大喜,喃喃道:“我兒會哭了!我兒會哭了!快去告訴老爺,小姐會哭了!”
屋裏的眾人卻更加戒備起來,這風詭異,雲小姐突然的啼哭更加詭異。慧空躲在師父的袈裟背後,之前因為無聊本來打起了瞌睡,這回卻突然一個冷戰,全身涼冰冰的似乎被一團冰被包圍。睜大眼睛一看——他竟然真的被什麼黑霧裹住了在天上飛!
慧空連忙念起佛經來。他年紀小,沒經過事,但也大概知道或許這就是妖魔鬼怪了。他勉強讓自己靜下心來,可還是忍不住眯著眼找起師父來。他似乎看到師父在於一團和他身上裹著的這團一模一樣的黑氣在搏鬥,沒有了以往的吊兒郎當,完全像是另一個人。
他想,原來師父這麼厲害。還能打妖怪呢!
慧空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了,他還在半空中飛著,有點頭暈,眼睛也快要睜不開。他還想再看一眼師父和妖怪打的怎麼樣了,可惜找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忽然他看見了一雙眼睛。
金色的眼睛。
——那是一個小嬰孩。她麵容恬靜,看著他癡癡地笑著,忽然又幻化成一個妙齡少女一樣,就和他如今差不多大了。慧空看見她笑著對他說:
——“慧空,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