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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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正在瀏覽能源總局的局域網,剛上來的幾條匿名帖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好的政治聚人氣,不好的政治離人心!

政治一旦出軌,民義必遭強奸!

真相一旦扭曲,謊言就會流行!

法律被權貴踐踏,蒙難的是民眾!

能源總局的局域網上,這幾天挺熱鬧,古經理被隔離審查這件事,引來眾多人匿名或是實名發帖子,能罵會罵的人,差不多都上來尿你能源總局一下。

溫樸隻要在東升,每天都會抽時間到局域網上泡泡,在這個輿論平台上,他能聽到許多另類聲音,尤其是那些買斷工齡的能源職工,他們的牢騷與憤懣都與現實生活緊緊捆綁,多看幾眼盡管不舒服,但能刺激他的大腦多想點事。

買斷工齡這件事,說來與溫樸無關,那時他還沒來到能源總局,那時的能源總局是一分為二的,叫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兩局合並時溫樸剛到東升落腳,任史上二度合並後的能源總局常務副局長一職。

史上能源總局開局時,名稱就叫能源總局,維係了二十餘年,後因市場應變決策失誤,匆忙中將能源總局拆成兩個局,結果兩個局開灶後,就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相互摩擦扯皮,尤其是在一些涉外工程上各自打小算盤,算小帳,鬧翻臉了哪家都不手軟,你下絆子我來掃堂腿,彼此都往拉倒上使勁拆台,矛盾日益激化,兩局百姓之間也有對立口舌,可謂烏煙瘴氣,讓北京方麵很頭痛,意識到當初一分為二是草率之舉,適當時候還得合二為一,再讓他們兩家內耗下去,企業早晚得散了架子。結果合二為一這一天給溫樸等到了,命運由此改變。

無賴占市場,民工討薪忙;能源買斷事,血淚已成章;混子開門臉,孤者在拾荒;騙子做公司,公證蓋公章;假貨南北賣,奸商登名榜;庸人坐公堂,秀才看手相;昏官貪銀兩,國庫變鼠倉。

看過這條署名寧風焦的帖子,溫樸心裏一沉,他不得不承認,民間的這些話語,形象犀利,直刺現實弊端,這在主流媒體上是不可能見到的。

工齡買斷裏的恩恩怨怨,當初一言難盡,現在也是理不開梳還亂。溫樸這會兒還記得,自己剛來不久的某一天晚上遇到的事。那晚他去局職工醫院陪蘇南聊天兒,蘇南那次是來治胃病的。大約夜裏十點多鍾,他離開醫院,獨自遛遛噠噠往回走,路過局機關小食堂時,見一屋子的窗簾盡管拉上了,但燈光還是從邊邊角角照射出來。平時溫樸就在機關小食堂裏就餐,亮燈的這個房間他去過很多次。

雖說是機關小食堂,但條件不差,廚師手藝也過硬,平時機關各處室接待一些內部客人,就在小食堂裏擺桌,溫樸偶爾也在小食堂裏招待一些二級單位的領導。

這麼晚了誰還在裏麵?哪個部門操辦的招待席?心裏無事牽墜的溫樸,像小孩子一樣產生了好奇心,腳下一改方向就走到亮燈的窗前。兩片窗簾雖說都展開了,但中間並沒有合攏,綻開一條拳頭寬的縫子,溫樸目光往縫子裏一送,正看見一個人背對著窗戶坐著。

這個房間裏的桌子是個十人台,要是再擠一擠的話能坐下十三個人,有一次溫樸在這裏請加班的兩辦秘書,結果就擠了十三個人。房間裏怎麼一點吃喝的動靜也沒有呢。通常情況下,這間屋子裏的燈隻要一亮,熱鬧氣氛說起來就起來,圍桌的嘴多,零散話題也就多,想消停都不容易。

可能是收場了,這都幾點了,畢竟這裏是機關小食堂而不是營業性質的飯店,這一點機關裏的人都明白。

溫樸眼裏的背影始終一動不動,這個背影他似曾相識。

屋子裏還是靜悄悄,那個坐著的人還是一動不動,溫樸感覺有些異常,心想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就輕抬步來到了窗口。窗簾上的縫隙雖說還是那條縫隙,但由於溫樸靠近了,那張可供十幾人圍坐的大台,差不多就都能收進眼裏。

桌子上的菜肴很豐富,還有白酒和紅酒。溫樸看見了兩個高腳酒杯,而且這兩個高腳酒杯的擺放位置讓他納悶兒,一個擺在背對窗這個人的左手邊,另一隻放在這個人對麵的空座前。餐具也隻有兩套,再就是桌子上的幾根半截蠟燭,溫樸知道那是平時應付停電用的,他就趕上過突然停電,說不定這幾根裏就有他過去用過的。

溫樸認出了背對窗而坐的這個人,她是這個小食堂裏的服務員。小食堂裏聘用的幾個服務員,都是昔日買斷工齡的能源總局職工,溫樸大都熟悉,現在溫樸看見的這個中年女人姓孫,平時小食堂裏的人都喊她孫姐,溫樸叫她孫師傅。

溫樸雖說猜測不出今晚這裏發生了什麼,但他叫準這裏一定發生過什麼,不然這個鍾點孫師傅怎麼還會獨守一桌酒菜呢?溫樸不再胡思亂想了,他打算進去看個明白。

溫樸來到小食堂側門,伸手輕輕一觸,居然沒上鎖,推開就進去了。

溫樸的目光跟孫姐的目光一交碰,孫姐嗖一下就站起來了,一臉恐慌地叫道,溫局長……

溫樸問,這麼晚了,還有客人呀孫師傅?

孫姐身子發抖,眼神慌亂,半天才吱唔道,沒沒沒……沒客人了溫局長。

溫樸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緊張,平時她在這裏工作時,見她手腳麻利,不是這樣拘束的一個人。為了讓她放鬆,溫樸決定坐下來跟她聊聊,就說,孫師傅,我進來了,你不請我坐坐?

孫姐可能沒想到溫樸會有這樣的請求,慌亂中連連說,溫局長你坐,坐坐。

接下來,孫姐把她坐在這裏的實情,吞吞吐吐告訴了溫樸。今天是周末,小食堂裏不熱鬧,零散餐客吃完就離開了,機關裏訂桌的隻有一個單位,計劃處,說是六點多來,結果快八點了才到。後廚大師傅等不起了,差人來問還需要什麼不,計劃處的人說不需要了,你們該走的就走吧,後廚的人一聽這話,就都回家過周末去了,留下孫姐一人守攤。豈知計劃處的人剛開始吃喝,就又忽忽啦啦地走了,孫姐蒙了,不知出了什麼事,追出來問他們還回來不,回話說不回來了,你撤桌子吧。

孫姐今天也盼著早點回家,今天是她的生日。

人去屋空,孫姐瞅著這一桌子幾乎原封未動的菜,覺得收拾掉怪可惜的,不如規整規整,給自己辦個燭光生日晚宴。

工夫不大,孫姐就把做生日的場麵收拾出來了,至於說想到那幾根半截蠟燭,純屬是靈機一動的收獲。孫姐心跳得厲害,她給丈夫打電話。丈夫也是買斷工齡的能源職工,如今在街上騎電動三輪車拉客載貨,掙的是一份風裏雨裏的辛苦錢。孫姐把她的突發舉動說給了丈夫聽,丈夫挺興奮,說正往世紀盛達家園送一台飲水機,完活就趕過來。

溫樸說,都這鍾點了,按說你丈夫應該到了,你沒再打電話問問?

孫姐幾分難為情地說,打了,說是又趕上一個大活,舍不得放下,就不來了。

溫樸聽得有些心酸,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問,孫師傅,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過這個生日吧。

孫姐愣嗬嗬瞧著溫樸,像是沒聽明白他剛才說的話,等明白過來後,臉騰地紅了,猛地站起來,擺著手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溫局長,我一下崗女工,哪能有那樣的福氣?

溫樸笑道,坐坐,孫師傅,碰上了,也算是緣份吧,隻是沒有禮物送給你。

往下孫姐就不會客氣了,蔫巴巴坐到椅子上,紅著眼圈說,這哪好意思啊,溫局長……

溫樸帶著自責的口氣說,工作沒幹好,讓你們吃苦了,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們,孫師傅。

孫姐實話實說,底下的老百姓說你剛從北京來,過去一局二局裏的事,跟你沒有關係溫局長。

溫樸沉默幾秒後起身,作派很紳士,分別給孫姐倒了白酒與紅酒,自己也一樣。

孫姐八成有些激動過頭了,不知自己是誰了,不然她一個服務員怎麼會坐那兒就不動了呢?直到溫樸把幾根半截蠟燭點著了,她也沒回過神來,茫然地看著服務生一樣工作的溫樸。

溫樸挺了一下胸說,孫師傅,可以把燈關掉了。

孫姐反應遲鈍,但還是反應過來了,急忙去關了燈。

燭光生日宴的氛圍烘托出來了,兩個人的影子,投到了地上牆上和漆黑的窗上。這一刻,溫樸感到了一絲絲溫暖,腦子裏已經沒有了雜念。剛才他還不是這樣,他想自己今晚的舉動,是不是衝動弄出來的出格行為呢?堂堂一個總局的常務副局長,居然跟一個買斷工齡的前女職工單獨喝酒,還是人家的生日酒,這事要是傳出去,人們會怎麼議論呢?自己的形象還能完整嗎?

溫樸看了看兩個酒杯,起手端了那杯白酒,並用眼神示意孫姐也選擇一杯端起來。

孫姐受寵若驚,顫抖著雙手端了紅酒杯,可一看溫樸端的是白酒杯,又緊忙放下紅酒杯,端起白酒杯。

溫樸動情地說,孫師傅,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溫局長——哽咽過後,孫姐一口幹了杯子裏的白酒。

溫樸也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落杯時說,慢慢喝,孫師傅。

孫姐有了一杯酒墊肚,接下來中樞神經就不那麼僵化了,動作看上去也顯得連貫多了,主動招呼溫樸吃菜。

孫姐說,有這樣一個難忘的夜晚,我這輩子就知足了溫局長。來來,我敬溫局長一杯感謝酒。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聊了起來。孫姐告訴溫樸,她買斷前在總局機械設備廠上班,做庫房保管員,高中文化。她說當初她不想買斷,啥也不會,買斷了幹啥去呢?喝西北風呀?可是廠領導再而三找她做工作,說趕早不趕晚,現在買了吧,像你這樣的工齡,少說能拿到手十幾萬塊錢,地方上的企業哪有這等好事。勸歸勸,到頭來她還是不想買,於是廠領導就換了口氣說,以後競爭激烈,擇優上崗,像你這樣低學曆的女職工,早晚得給淘汰了,到那時是個什麼政策,可就不好說了,下崗後也許一分錢也拿不到。她讓領導勸得沒了主心骨,提心吊膽回家跟丈夫商量。丈夫聽後惶恐不安地說,他們單位領導也是這麼跟他講的,怪嚇人的,萬一哪天廠子和單位黃攤了,誰還讓你買斷呢?丈夫的文化程度也不高,在能源技工學校做修修補補的後勤工作。兩口子都犯愁,都拿不定主意。後來還是丈夫狠了心,說要不就買了算了。她別無選擇。就這樣兩口子一咬牙,就都把自己的工齡買斷了,打算用那兩筆血汗錢去做點小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