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燉》(一)(1 / 3)

《清燉》1

這是一個鄰近大漠,麵臨黃河,非常平凡和古老的村落,它的曆史有多長,沒有人考證過。就是住在這個村子最年老的人也說不清。

村裏住著三百七八十口人,十五六個姓氏,大姓有朱氏、李氏、吳氏和王氏,其餘的姓氏不到百十號人,這裏還有二戶從山裏逃荒來的馬氏回民。

村民大都以姓氏為主,集中住在一個大的院子裏,圍牆以土夯實,高三丈有餘,周約過百丈。單獨矗立在灘隘高地,四周空曠,不與他姓院子相近。人稱朱家莊子、李家莊子、王家莊子·····。

夕陽下炊煙升起,人蓄歸巢,孩童嬉鬧聲,牛羊喧叫聲混雜在一起。一幅人群、牲口群擁擠,塵土飛揚的的鄉村徬晚景像。

與周邊幾個村住民比較,朱家這個村姓氏相對複雜。雖說異姓人家多,但是各家相處平安無事,和和睦睦。倒是姓氏相對集中的幾個村子,同姓氏之間鬧得恩恩怨怨

就在那家姓氏都成不了絕對大戶的村子裏,一家一戶苦巴巴地為各自的日子熬煎著,期盼著,誰也不想拿自己的祖先說事,因為誰也說不清自己祖先是不是這裏的土著。於是缺少對正統的明爭暗鬥。

一些異姓獨門獨戶的村民,都分散住在河灘的隘頭上,也許是這裏常發洪水的原因,把河灘的隘頭都衝的像鋸齒一樣,溝梁交錯。人們按住家的姓氏取名,叫“劉家隘頭”、“王家隘頭”,於是這些隘頭都成了他們獨家所有。

每年夏天,中午的日頭暴曬,連路麵上鋪的小石頭,都燙的人不敢落腳。

太陽高高的懸在半空,火辣辣的,仿佛要把渠溝裏的水燒開。

在地裏幹活的社員,被太陽烤的就像地裏缺水的麥苗,奄奄的耷拉著頭,顯得有氣無力。有的用手遮著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頭頂上的日頭,盼著太陽快一些落山。

日頭下山,傍晚的天氣比中午就涼快了許多。

當然,日頭一落山,勞作一天的社員也該收工回家了。

《清燉》2

苦了一夏天,社員盼著入秋。一來太陽在天上發熱的威力減弱不少,日子也縮短一半個時辰,在地裏幹活的時間比夏天短了。

下午,不一會的工夫,田裏還沒幹多少農活,太陽就藏到了對麵的山溝。更為重要的是,入秋莊稼就開始收割上場,辛苦一年就指望這個季節了。 村裏不論大人小孩在秋天這個季節,臉上都帶有一股歡快的喜色,就連生產隊養的牛馬驢也吃得皮毛有了光色。秋天使生活在村子的大人娃娃都有填飽肚子,少挨餓的盼頭。實際上就這一點再平常不過的生存期盼,村裏老少爺們湊在一起,都是一件常掛在嘴上的話語。也許這種話語在某種程度上能緩解他們的焦慮,或者能在閑諞中忘記當時肚子“咕、咕”叫的饑餓感。

秋末的傍晚,天剛剛擦黑,天氣就有一絲寒意上來,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了燒炕做飯的白煙。屋裏屋外,空氣中彌漫著煙霧和各中飯菜的氣味,嗆的收工回家的社員,有的直流眼淚,有的不停的咳嗽,有的捂著鼻子。

一群棲在枝頭和麥草柴堆的麻雀撤著嗓子吵鬧。

不知誰家的大黃狗,對著幾頭“哼哧、哼哧”尋食的老母豬和豬崽不停的狂叫。

羊把式趕著“咩—咩”亂叫的羊群,向村西頭的羊圈緩緩移動,後麵跟著十多個七八歲的孩子,他們一邊互相嬉鬧,一邊追逐著自家的養隻。

也就在這個時候,村子才有一番生機和歡笑。

《清燉》 3

住在村子東崖頭邊的吳奶奶做好了晚飯,便邁著一雙顫巍巍的小腳,到院子門口,高聲叫喊追羊群玩的孫子。別看吳奶奶快六十的人了,喊孫子的聲音可不小,在村裏不停的回響:“狗旦~吃飯了!’’

狗旦是吳奶奶的孫子,不到六歲,還沒有上學。

狗旦是小名,叫這個名字圖個皮實,好養活。大名是爺爺朱義起的,叫朱大傘。爺爺說長大了好給朱家遮風擋雨。

狗旦的奶奶在村裏,不管大人小孩都叫她吳奶奶,不到十六歲嫁給村東頭姓朱的殷實人家。男人是朱家的老二,名叫朱義,今年六十剛過。年青的時候由於識字,會算賬,就入伍在省城部隊軍需處當差。人瘦,個子不高。念過幾年私塾,按現在的學曆衡量也就是小學一二年級。在當時,屬村裏的文化人。朱義在部隊軍需處幹了幾年,加上當時有文化的士兵不多,人有機靈講義氣,就提拔當了一個小官。有了這個台階,朱義便一年一年步步高升,快到五十歲的時候,被提拔為上校團副。

朱義在省城部隊軍需處當差近二十多年,一直管理部隊糧草供應。是這個村子男人出來當差,做的最大官,也是朱家兄弟幾個最有出息的男人。

朱義擔任的官職不是帶兵打仗的,是在地方上籌集糧草的後勤官。後來因為管糧草時間長了,再加上家鄉也開始鬧不穩定,就借自己年齡大的理由,帶著在省城念書的兒子,辭職回到了家鄉務農。

朱義這個人一輩子做事比較慎重小心不張揚,慣於默默無聞。從省城帶兒子朱傘回來也是冬天夜裏進村的,沒有人看見是車送回來的,還是自己走回來的,都帶了一些什麼。 父子倆回來安安靜靜休息了兩天,朱義就帶兒子提著點心、糖和磚茶封子,看望了村裏年長的老人和長輩。直到這個時候,村裏人才知道朱義帶兒子朱傘還鄉了。

回老家不長時間,地裏的麥苗剛剛露頭,村裏就發生了變化,朱義一家也分了五六畝河灘地,加上朱義幹活吃苦能算計,又有從前當差的一些積蓄,回來這些年,一家日子和村裏大多數人家不一樣,過得比較和順滋潤。

後來村裏又發生了一些變化,把分到各家的土地都集中到了生產隊,朱義一家都成了生產隊的社員。這時候朱義已經體會到日子過得越來越來艱難了,本來就不多說話,現在話更少了,變得越來越沉默。抽煙成了他唯一排憂的嗜好,抽自己種的旱煙,抽的很醺,一鍋子接著一鍋子抽。隻要閑下來,不論坐著還是站著,他的嘴就是一口煙囪。

《清燉》4

朱義在省城軍需處不論剛開始當差還是後來當官,職位都比較重要,看管部隊後勤糧草倉庫。在這個倉庫裏不僅保管著人吃的糧油,牲口吃的飼料,還有大量的被服。於是朱家老少十幾口人的吃穿,大部分都靠他一個人照料。就是朋友親戚和鄉親也沾了他不少好處。

村裏的一些老鄉隻要到省城找到朱義,他能辦到的事情就盡力幫助,不能辦到的他最起碼在省城有名的館子請吃一碗清燉羊肉,回家的時候還給帶一份禮行,當然這些都是朱義自己不用掏腰包就能辦到的。由於朱義對人厚道不小氣,所以村裏到省城找他的人幾乎一個月有好幾撥,每次少不了吃一碗清燉羊肉。那時候鄉下來的人肚子都缺油水,一年聞不到一絲葷腥。凡吃了清燉羊肉的鄉親,回到村裏沒有不說好的。

有一年村裏鬧饑荒,朱義知道後偷偷從軍糧庫拉了幾牛車喂軍馬的大豆麩皮接濟鄉親。如果不是朱義拉回來的這些飼料,恐怕也和周邊村子一樣餓死不少人。村裏上了年齡的老人乃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提起挨餓鬧饑荒,都記的那天半夜,朱義帶家人挨家挨戶送救命糧的景象。也正是這件事,村民對吳家成份劃成上中農沒有反對意見,還結夥找工作隊的領導說朱義一家做的好事。就是朱義告老回到村裏務農種地,村幹部對朱家也是多方照顧。在生產隊上幹活,盡量給朱義派輕生的,不然村裏一些輩分大的老人會責怪村幹部的。

《清燉 》5

追羊群跑的狗旦聽到奶奶的喊聲,停止了和其他小夥伴的嬉鬧,拿著爺爺做得木頭手槍,一頭撞進了院子。

爺爺坐在夥房土炕邊沿,抽著旱煙,透過白白的煙霧,瞅著剛進門還喘著粗氣的孫子緩緩的問道:“咱家的母羊快下羔了吧”?

“快了,我看肚子比昨天大了不少”。捧著飯碗的孫子一邊作答,一邊朝嘴裏撥拉著飯菜,兩腮幫子抻的又圓又大。

“慢些吃,沒人和你搶”。奶奶心痛的嘟囔著。

朱義一家七口人,兒子朱傘今年也快三十了。在離家六七十裏外的縣煤礦上班,住煤礦宿舍,一個月回不了幾次家。家裏就剩朱義老兩口和兒媳婦領著三個孩子。

兒媳婦秀珍,帶上小學二年級的大女兒雯兒,和剛上一年級的二女兒睛兒,住在院東的兩間廂房裏。孫兒狗旦在三個孩子中最小,有奶奶、爺爺看管,住在院北麵南的正房。

狗蛋出生她媽就沒有奶水,是奶奶抱著他滿村裏找奶吃,東一口西一口的好容易養活了這麼大。村裏人說狗旦是吳奶奶和朱義的命根子,家裏有什麼好吃的,吳奶奶藏起來先給他吃。就是吃黃米粘飯,兩個姐姐伴鹹菜,吳奶奶都要給狗旦的飯碗滴一滴香油。兩個姐姐提意見說:奶奶偏心。吳奶奶故作生氣地說:丫頭片子有飯吃還堵不住你們的嘴,叫弟弟多吃一口還說雜話呀。

其實吳奶奶和朱義對三個孫子都很痛愛,隻是家裏這幾年口糧年年不夠吃,再加上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也比較大。吳奶奶有意識的讓孫兒比孫女多吃了一口。畢竟孫兒年齡在三個孫子中最小,幼年的時候又缺奶吃。特別是兒媳前麵生了兩個女兒後,吳奶奶和朱義對再生一個男孫子心情十分迫切,所以老兩口對三個孫子嘴上說的一樣,但在兒媳秀珍和兒子朱傘看來還是不一樣,這在當地村裏是普遍的事情,他們兩口子也能理解。

夜深了,狗旦龜縮在被窩裏呼呼的睡著了。爺爺和奶奶點著煤油燈,盤腿坐在炕上,沒有一點睡意。爺爺眯著眼,瞅著睡熟的孫子,想說話可又沒開口。點著旱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望著忽閃忽閃的煤油燈的火苗子,歎了一口氣,“沒幾天就入冬了,狗蛋的棉褲和棉襖,都是接他二個姐姐穿小的。男娃娃長的快,今年冬天再穿也小了。你和他媽說說,拿幾尺布票,我這還攢著一兩塊錢,扯幾尺布給娃娃補一補,往長裏接一接”。

奶奶答應著“嗯”了一聲。隨手從炕角的包袱裏拉出自己的棉襖,“把這個拆了,把三個娃娃過冬的棉襖、棉褲都接一接”,奶奶拿著自己的棉襖對爺爺說。爺爺沒有吭聲,默默的抽著旱煙,煙變成白霧盤旋在他的頭頂。

天一亮,吳奶奶就動手拆每年過冬都舍不得穿的棉襖。這件棉襖是二十幾年前,朱義在省城當軍需官時,托人從陝西西安買的上好綢緞。請當時省城有名的裁縫縫製的,裏麵填充的是白山羊絨。穿了二十多個年頭,棉襖的裏子和麵子還好好的,穿在身上一點也感覺不到冷。

想起以前的日子,吳奶奶就像做了個夢一樣。

那時候,身上有穿的,箱子裏有壓的,一年換幾身都不重樣。雖然說自己沒有隨朱義到省城常駐,但一年農閑也有一兩個月來省城看望兒子,伺候丈夫。在城裏穿得也幹淨光鮮,吃得也油湯辣水,待一兩個月幾乎每個星期都吃一兩頓清燉羊肉。就是在鄉下照顧老人,養雞喂豬也不缺吃穿。

後來朱義回老家種地,村裏人穿得都很破舊,一些好的、新的衣服都不敢再穿了。再加朱義過去省城軍需處當過官,管過事,怕找來別人的閑話。就把衣服都陸陸續續送給村裏管事的家人,和一些娶媳婦、嫁丫頭,沒衣服穿的鄉親。現在就剩下這件拿出手的棉襖了。

吳奶奶拆著自己喜愛的襖子,眼前浮現出昔日生活的一幕幕。朱義在部隊當軍需官,她沒有去省城,在朱家老宅伺候婆婆和公公。朱義沒少給家裏拿錢拿糧。一大家人吃喝穿,在村裏是數一數二的。

當時家裏缺勞力,沒有買地,隻有朱義父親年輕時候開挖的十幾畝灘地。朱義一家老小對村裏不論那家有急事或婚喪嫁娶,都熱呼呼的幫襯,送一升糧,給一塊布是常有的事。

朱義家在村裏的威信還是很高的。自他從部隊回來這些年,家裏人多勞力少,在村裏掙的工分也少,一年下來還給村裏倒找不少錢。每年分糧的時候,朱義家都是最後一個到打麥場分糧的家庭,村幹部也知道朱義家現在的困境,不管“倒找錢”交沒交夠,都同意先把糧食分給。吳奶奶明白這都是朱義在興盛時幫助鄉親們落的好。

《清燉》6

吳奶奶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把拆開的棉襖裏子和麵子洗了,掛在院中晾曬,把蓬鬆的山羊絨卷起來包上,放在炕角。

吳奶奶一輩子愛幹淨,收拾家務又勤快又麻利。拆洗完棉襖,便清掃著炕上拆襖的線頭和碎絨,“鐺”的一聲悶響,一個小圓圈從炕頭滾到了地上,吳奶奶揀起來,眯著眼睛端詳了一番,原來是一牧黃金箍子,她掂在手心抖了抖,還挺有分量的。

“那來的金箍子”?吳奶奶自語道。

吳奶奶對金箍子並不陌生。朱義在省城軍需處當官時,給她打過幾個金箍子和銀鐲子,隻不過抗美援朝打仗的時候政府號召募捐,朱義就捐獻給鄉政府,還受到了縣上的表揚。

現在這個金箍子從那來的呢?是不是誰丟在咱屋裏的呢?吳奶奶困惑了,她不相信好事又一此能降臨自己的頭頂,是災還是禍?

為此她沒有為天上掉餡餅,而砸到她有一絲的高興勁兒。

吳奶奶回想以前,戴金箍子、戴銀鐲子的美時,仔細又端詳手中金箍子。

在院子裏一個人玩耍的狗蛋,靜靜的進屋問奶奶要水喝。見奶奶看著手中發亮的黃色箍子發呆。十分好奇地問道:“奶奶,你手裏拿的啥?給我玩玩。”

狗蛋的問話,使吳奶奶驚了一下,她摸了一把狗蛋的頭,捏著金箍子來到鍋台,給孫子倒了一瓷碗涼開水遞給狗蛋。

她沒有直接告訴狗蛋手裏拿的是什麼。吳奶奶知道金箍子能給人帶來好運,她在琢磨如何說給狗蛋聽,讓狗蛋摸一摸,也能給他帶來好的運氣。

她見狗蛋喝完了水,拉著狗蛋的小手,把捏在手裏的金箍子,套在狗蛋細細的手指頭上。

狗蛋轉動著手指頭上金箍子,仰頭問奶奶:這是啥東西?吳奶奶說:“這是金箍子,戴上它能給你帶來好福氣。”狗蛋還是不明白,撲閃著眼睛。吳奶奶說:“你還小,等長大了就知道怎麼回事了”。說完,吳奶奶從狗蛋的手指頭上取下金箍子,攆他出去到院子裏玩。

吳奶奶把金箍子用一小塊布頭包好,塞進自己貼身布褂的小口袋裏。 她轉身出屋看了看院裏曬著的襖麵子和襖裏子。

吳奶奶怕狗蛋年齡小,不懂事,和別的孩子玩的時候把金箍子的事說出去。便低聲對院子裏玩耍的孫子說:“狗蛋,過來”。

聽到奶奶的叫聲,狗蛋幹緊收起爺爺自製的木頭手槍,一個蹦子就竄到了奶奶身邊。 “奶奶啥事”?

奶奶拉著狗旦髒兮兮的小手,瞅著狗旦凍紅的小臉叮囑道:“你剛才看見的東西,不要給別人說,知不知道呀”。

狗蛋眨巴著眼睛,昂著頭,不知道怎樣回答奶奶的問話,莫名其妙的說:“奶奶,為啥呀”?吳奶奶小聲的說道:“叫你不說就不要說,沒有那麼多的為啥”。見奶奶有些不耐煩,狗蛋也一本正經的說:“我不會說出去的,再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孫子這麼一說,吳奶奶知道剛才狗旦隻顧玩耍,沒有記住她講金箍子的事情。

吳奶奶院子裏養了七八隻雞和兩隻小豬。天一亮,爺爺朱義就背著背兜、提著筐子,到河灘上拾糞、割草去了。

小晌午,老頭還沒回來,吳奶奶就催孫子到河灘崖頭去接爺爺,狗蛋答應著一蹦一跳的向河灘跑去。

狗旦出去迎接爺爺。院裏就剩幾隻“咯、咯”叫的雞,兩頭餓的直“哼哧、哼哧”的小豬,吳奶奶坐在炕沿苦苦思索著金箍子的來曆,打算和老漢怎樣說這件事。

狗旦在河灘崖頭看見爺爺背著背兜,一手提筐子,一手柱著糞叉把,彎著背,吃力走在坡上。撿的牲口糞高出了背兜沿,拔的青草一直塞到了筐係。

狗旦順坡跑下,接過爺爺手中的筐子。沉重的一筐青草,把狗蛋壓了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爺爺扶著他,用糞叉把套在筐係上,和狗蛋一同抬上筐子。

狗旦直立著腰,把糞叉把的一端放在肩頭,爺爺躬著腰,用手捏緊糞叉把的另一端,裝滿草的筐子朝爺爺一方滑去。狗旦走在前麵,爺爺躬著腰,背著背兜走在後麵。

狗旦問爺爺說:“我和你抬上走,感覺輕省了吧”?爺爺鼓勵說:“咱狗旦長大了,能幫爺爺幹活了”。其實這樣走起來,爺爺更不方便,可狗旦覺得能幫助爺爺幹些活,心裏美滋滋的。

太陽懸在東邊的半空,爺孫倆說著話,抬著一筐草就上了崖頭。

《清燉》7

他們家離河灘崖頭不遠,站在崖頭大聲說話,院子裏的人都能聽見。

吳奶奶納悶了一會,猜狗旦出去接爺爺該回來了,就把飯盛出來擺在炕桌上,等老漢和孫子狗旦回來。

吳奶奶家裏的早飯很簡單,一盤自己淹的鹹菜,一碗黃米粘飯。在村裏比起來,這樣的生活還是相當不錯的,有些人家為省口糧,連黃米飯都吃不上。

爺倆進了院子,雞和小豬便圍著他叼吃框裏的青草。爺爺把青草撒給豬和雞,餓得“嗷嗷”叫的豬、“咯咯”叫的雞才安靜下來。

院子恢複了一些平靜。

《清燉》8

中午,朱義家恢複平靜的院子又熱鬧了起來。二個放學回來吃中午飯的孫女雯兒、晴兒和狗旦玩捉迷藏,二個藏一個找,正房、西廂房、茅房、放柴禾的棚子都成了三個娃娃的藏匿之地,相互追逐,嚇的雞在院子“咯咯”亂叫。奶奶曬的棉襖麵和裏子也成了三人的躲閃的掩護物。

朱義坐在院門口的石碾子上,抽著旱煙,看三個孫子玩耍。

兒媳秀珍收工回來了。雯兒、晴兒和狗旦頓時停止了嬉鬧、追逐和捉迷藏。雯兒和晴兒圍著媽媽講述著老師布置的事情,討要買作業本的錢。

狗旦拿著木手槍靠著爺爺的肩膀,嘴撅的老高,嘟囔說:“媽盡給姐姐錢”。朱義摸著孫子的頭說:“等你長大上學了,爺爺也給你錢買書、買本子,現在給你錢全買糖吃了”。

爺爺逗狗旦說:“哎呀,你的手黑的快趕上拾糞叉子了”。便拉狗旦到飲豬的水槽洗手。

吳奶奶早就把麵趕好了,是玉米麵和麥子麵摻在一起的混合麵,這種麵要早早的趕開晾在那裏,吃的時候切開,下在鍋裏麵才不黏合。

這個季節離立冬沒有幾天了,莊稼地裏的活比其它季節輕省,朱義對吳奶奶說:“飯做稀一點,吃個大半飽就成了”。

吳奶奶見媳婦秀珍進來,就朝灶台燒火口加了幾根柴棒子。秀珍打發了兩個女兒就忙切麵。一會功夫,一鍋湯麵就做好了。奶奶先給爺爺舀了一碗稠和的麵,叫狗旦給爺爺端去。爺爺捧著飯碗,坐在院子門口的石碾子上,“呼呼”的吃起來。

一鍋湯麵全家人不一定都吃飽。爺爺吃了一碗就放下碗,不吃了,繼續抽旱煙。奶奶吃了一碗剩下的稀湯。媳婦秀珍下午還要出工,奶奶給多盛了一碗說:“在隊上幹活,你多吃些,我和你爹都是閑人,吃不飽沒有啥事,娃娃長身體叫他們吃飽”。

剛剛收拾完鍋碗,一陣自行車鈴鐺聲,兒子朱傘從縣城騎車進了院子。車架後麵拖著一口袋不知什麼東西,壓得自行車後胎都扁了,顯得很重。

老兩口見兒子進了院子,放下手中的活,迎了出來;三個孩子圍住爸爸,扶車的、拿包的忙活個不停;秀珍過來從車架卸下了口袋。

“進來,先喝口水,我給你做飯”。吳奶奶招呼著兒子朱傘。

朱傘向爹媽問好,又向秀珍和孩子們笑了笑。過去給父親遞了根紙煙點著。對父親說:“這幾天天涼,衣裳穿厚些,不然老毛病一著涼就會犯的”。

爺爺抽著紙煙,點頭說:“可不是,這幾天腿就有些抵不上勁”。

朱傘今年已經三十剛過,是父親朱義四十了歲上生的。在之前一直懷不上,看了好多年醫生,總算有了這根獨苗,吳奶奶和父親朱義從小到大沒少操心 。

朱義在省城軍需處那些年,家裏不缺吃不缺穿。朱傘十一歲就跟父親朱義在省城上學,也許出生時,父母年齡大的原因,朱傘學習一直不如同年齡的孩子,快到十七八歲才小學畢業。

那年朱義因年齡大和家鄉鬧事的原因,從軍需處偷偷跑回了老家。回來不久,家鄉解放。恰好縣上開辦煤礦缺文化人,朱傘就到煤礦謀了工作,當時工資十六、七塊。

這一幹轉眼過了十多年。朱傘媳婦也娶了,還生了三個孩子。現在朱傘自己的年齡也過了三十。俗話說,三十而立。朱傘現在立起來了嗎?朱義每次看都兒子,“三十而立”這幾個字都會在他腦海顯現。

朱義念過幾年塾書,在場麵上也折騰了二十多年,謀取到了位子,對麵上的人情世故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不論什麼處境,兒子的發展因該比自己強。

朱義拿兒子朱傘和自己同年齡時期承擔的家庭責任比較,非常不明白和疑惑。自己在年輕的時候也沒什麼,當兵還是強迫的。在隊伍裏還是靠自己識字謀了一份差事,才改變了家庭生活狀況,也能借助自己的權利幫助鄉親。反過來拿兒子朱傘和本村相同年齡的人比較,現在朱義自己覺得有些自豪。對此朱義對目前處境和從前自己所處的生活非常糾結。

《清燉》9

朱傘把秀珍卸下來的口袋打開,拿出從縣城割的三斤肉放在鍋台。剩下一口袋東西,是朱傘用糧票從糧站賣回的玉米茬子。這些都是他從自己牙縫裏節省下來的。

飯做好了,是幹拌麵條子。奶奶用勺子在爐火上熟好了油和辣子,給朱傘實實在在的拌好了一大碗幹拌麵,屋裏頓是充滿了油辣子的香味。

朱傘端著飯碗,把它分成三分,遞給狗旦和雯兒、晴兒,自己從鍋裏舀了麵湯和著分剩下的幾條麵,扒拉著大口大口的喝進了肚子裏,使本來了就咕咕叫的肚子有了一絲撐漲感。

狗旦和兩個姐姐好久沒吃過這麼香的幹拌麵了,也顧不得爸爸餓不餓,各自捧起來,呼啦呼啦的吃光了本來就沒有多少的麵條。

朱傘瞅著三個孩子,回頭看了看抽煙的父親,回想起自己像這麼大的時候,跟父親在省城每個星期都吃幾次清燉羊肉,那有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有時少吃一些,父親朱義還追問為啥吃的少了。現在自己的孩子和家裏人麵臨連肚子都吃不飽的現狀,自己卻沒有辦法解決,心裏不自覺的湧出一股難受。

朱傘回家來,三個孩子就像家裏來了親戚一樣。

兩個女兒高興的唱著歌,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學校上學。狗蛋拿著木頭手槍也出門,找鄰居的娃娃玩耍。在他們幼小的心裏:爸爸回家就意味著奶奶會作好吃的飯了。

下午,生產隊上工的哨子響了,秀珍扛著鐵鍁要到羊圈,往河灘的稻田裏拉羊糞。家裏就剩下爺爺朱義 、吳奶奶和朱傘三人。

朱傘這次在煤礦住的時間長,有二十多天沒有回家了。父母親年齡都大了,人在煤礦,心在家裏,二十多天時時刻刻都掛念著家裏。

他和父親朱義、吳奶奶坐在院子裏,一邊曬著深秋的太陽,一邊聊著這些天家裏家外的事情。

父親朱義說:“咱隊今年秋糧收成比去年差好幾成,公糧交掉,社員的口糧就剩不了多少,分到每口人肯定比去年還要少。家裏就你媳婦一個主勞力,一年下來也沒有多少工分。我現在天氣一涼,腿痛的連走路都邁不開步子,給隊上積的肥也比去年少了好多車。聽隊幹部說,年底每個勞動日也不值幾個錢,估計就幾分,不到一毛。咱家每年都是“倒找大戶”,你這次回去,找煤礦上的朋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從礦上借個一二百塊錢,把去年欠的“倒找錢”給補上。不管怎麼說,必須把一年的口糧拿回來呀!”。

聽父親說起全家口糧的事,朱傘拿出紙煙點著遞給父親。

“你抽,我有這個”。父親揚了揚手中的旱煙袋。繼續說:“你媽把襖子拆了,這幾天給三個娃娃把過冬的襖子、棉褲接一接,娃娃個頭都漲高了,過冬的棉衣裳小的都穿不上,娃娃小,再加上肚子吃不飽,沒油水身子弱,經不住凍”。

“那怎麼行呢?我媽都快七十了,就一件厚實的襖子,隨她那麼多年,拆了她穿啥”?朱傘憂愁無奈的說。

看著為難的兒子和一直抽煙的老頭,吳奶奶心裏不是滋味,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她由不住的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那有這麼犯難。現在快七十了,都老了,膝下兒孫滿堂,按理說,兒孫們的事情也輪不著咱管了,是享清福的時候,可眼下日子卻越過越難。是自己沒有積善積德,還是老天爺對自己年老的懲罰。她眼圈發紅,心裏默默的禱念著“阿彌陀佛”。祈求老天爺不要把對自己年老的懲罰,降臨在兒孫們的身上。 金箍子一直裝在吳奶奶的貼身口袋裏,在老頭朱義和兒子說話的時候,她隔著衣服摸了好幾次。她似乎覺得擁有這個金箍子是一種幻覺,實際上當她發現金箍子,掂在手裏端祥時,吳奶奶的腦海都是一片空白,嘴裏一直禱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心裏默念著菩薩保佑。直到包好裝入口袋,她還在苦苦尋思金箍子的來曆,她還在懷疑這是一件好事還是禍事。

家裏缺糧的現實,老伴朱義和兒子為湊錢,繳“到找款”發愁的一幕。使金箍子在吳奶奶的大腦不斷浮現。她意識到,不管這個金箍子來的正道不正道,反正是自己在家裏撿的,不是自己偷的。況且金箍子值錢她從前就知道。現在家裏湊錢交口糧款,解決全家七口人一年的口糧,把這個金箍子買了,不是可以籌到錢嗎?於是她打定主意,要告訴老頭和兒子,讓他們不要為口糧的事太難心了。

朱傘蹲在地上,嘴角叼著紙煙,眯著眼睛,苦苦思考著父親讓他到礦上借錢的辦法。朱義也一口接著一口的抽煙,一句話也不說。他們抽的煙霧在院子裏一圈一圈的飄浮著,不見散去。

吳奶奶坐在門檻上,手裏拿著剛喝了麵湯大瓷碗,見老頭和兒子都是一臉愁容,隻抽煙不說話。便哆哆嗦嗦的從貼身的布口袋掏出金箍子,遞給老頭朱義。

《清燉》10

“你看一看這個能換錢不”?吳奶奶望著老伴朱義平靜的問。

朱義打開用布頭裹的金箍子,疑惑的問道:“這從那裏來的?咱家還有這麼大的金箍子嗎”?

朱傘也急忙湊過身子,端詳了一下父親朱義手中的金箍子,一臉的茫然不解。

吳奶奶便將拆襖子發現金箍子的事情告訴了老伴朱義和兒子朱傘。

老伴朱義深深的出了口氣,腦海浮現出以前的生活場景。他緩緩對兒子朱傘說:“咱家過去有幾件金貨,是省城一家老字號金店做的,回家後我便交給你媽保管著。那年和外國打仗,冬天村幹部挨家挨戶勸說捐助。他們來家裏好幾趟,說知道咱家的底細,連嚇哄帶騙,我就把那幾樣金貨捐助了。村上還專門開會表揚,給你媽和我帶了大紅花。要不咱家這些年日子過得緊吧!就是沒有老底了。”

父親朱義說的,兒子朱傘大概都知道一些,隻是不解怎麼還有一隻金箍子沒有捐出去,藏在媽的襖子裏。

朱傘帶著疑惑的眼光,看了看沉浸在回憶之中的父親,便扔掉快燒倒嘴角的紙煙把子,湊到父親的耳朵邊,低聲問道:“你不是說都捐給鄉政府了嗎?怎麼還留了一隻呢?”

朱義知道兒子和老伴不知道這裏麵的底細,於是滿麵堆笑的對朱傘說:“那年冬天,幹部來勸捐的時候,我考慮了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是咱家的老本呀,我存這些黃金箍子,就是預防將來咱家遇上什麼難事,好拿出來救急。現在幹部有目的地來家裏勸捐,恐怕不捐出去,是過不了關。再加上當時周圍幾個村子都在抓壞人,我怕惹上事情,就和你媽商量捐吧。在走村上捐的那天,我多了一個心眼,就把最大的一個金箍子,藏在你媽棉襖裏麵的口袋裏。誰知道中午我回來,你媽穿這件棉襖子去村東頭老李家娶兒媳婦送禮。吃席回來,我趁你媽不注意,一摸襖子的口袋,藏的金箍子不在了。我問你媽口袋裏裝的東西呢,她說沒裝什麼東西,不知道,我就翻箱倒櫃的找。你媽問找啥,我也沒說,怕你媽著急害怕。家裏沒有,我估計十有八九是丟在路上了,還出去沿路找了幾天”。

“你在襖子口袋放金箍子的時候也沒說,回來你問我,也沒說是啥東西。那件襖子口袋針線開了,有個口子,金箍子重,一抖動,就流到襖子裏麵的羊絨裏去了。 原來還是咱家的金箍子,之前還怕是不義之財呢”。奶奶數落老頭說。 朱義憶說金箍子的來曆,朱爾聽的一臉驚喜。吳奶奶聽的也舒了口氣,使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清燉》11

朱義、吳奶奶和朱傘都知道了金箍子的來曆,也知道現在家裏還有這麼一件寶物可換口糧錢,剛才一愁莫展和發黑緊繃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輕鬆。

在外麵和一幫孩子玩耍的狗旦,猛的竄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的拉著吳奶奶的手要吃的。

朱傘拉過狗旦坐在自己的腿上,從口袋裏摸出向糖豆的黃色顆粒,叫兒子狗旦張開嘴喂了一粒。

“糖豆,真甜”!狗旦吧噠著嘴。漱著漱著,一股苦味在狗蛋嘴裏湧現。

“爸爸,糖豆怎麼變苦了”?狗旦不解的問爸爸。

“快吐出來”,朱邇急忙催促狗蛋。

狗蛋伸出舌頭,吐出糖豆,苦味還在嘴裏回旋,狗旦咧嘴呲牙直嚷:“苦死我了,苦死我了”。

朱傘趕快起身,到水缸舀了一瓢涼水叫狗旦漱漱口。 朱傘知道這不是糖粒,是自己咳嗽在礦醫務室領的藥片,上麵有一層黃色糖衣是甜的,其餘都是苦的。望著直嚷“苦”的狗旦,朱傘心裏在責備自己:回來怎麼沒買幾塊糖果呢?

“媽,家裏還有米嗎”?朱傘望著吳奶奶低聲問道。

“缸裏還有些一點黃米和稻米,你爹讓摻起來,作飯耐吃”。吳奶奶也低聲回話。

“晚飯做米飯,把肉炒上”。朱傘和吳奶奶商量著。

“行”。奶奶點點頭,起身來到灶台,把缸裏僅有的稻米和黃米倒出來,盛在瓷盆裏準備做晚飯,吳奶奶這樣大氣,就是想讓三個孩子和朱傘吃一頓飽飯。

家裏現存的就這些大米和黃米了。朱傘看著空空的盛米缸,對吳奶奶說道:“這回吃了,下頓還有玉米喳,挨不了餓”。朱傘給吳奶奶寬心,目的就是今天讓全家吃一頓有肉菜的幹飯。

吳奶奶知道兒子的心思,再加上他從礦山回來時,捎了一袋玉米喳子,雖然說沒有了大米和黃米,暫且還有吃的玉米碴子和一些雜麵,不至於斷頓。

便洗了一把手,對朱傘說:“娃們有些日子沒有吃幹飯了,剩的這點米我是用來和玉米喳子摻上作粘飯的。孩子嫌玉米麵稀,我就先在鍋裏放一些黃米或稻米熬爛,再把切好的玉米麵下上,做成‘米和麵‘,顯得稠些,娃娃也顯得愛吃。家裏缺糧,大人還能將就。可娃娃小不懂事,跟大人一樣受罪吃不飽,心裏不忍。你爹想辦法,讓我把各種粗糧摻和在一起,做出一些新鮮花樣,讓娃有胃口吃飽。”

吳奶奶一邊淘米,一邊說著,由不住的拿起自己胸前掛的手巾擦擦濕潤的眼睛。她和兒子嘮叨這些,不是給兒子訴說家裏生活的艱辛,而是告訴兒子有她老兩口在,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是給朱傘寬心,讓他安心礦山工作。

朱義見兒子和老婆子在夥房屋裏嘮叨不斷,也叼著旱煙鍋子踅摸進來,一屁股坐在炕沿邊搭上了岔:“你們礦上主事的頭頭還是老薑吧?”

“是的,還是他,幹了快十年了!”

“這個人老實厚道,你要向他好好學,搞好關係,將來有機會變動變動你的工作。”

“這個你放心,我和老薑關係可好了,有事常和我說,這些年礦上的好多材料都是我幫他寫的。”

朱義和兒子的對話打斷了吳奶奶的嘮叨。她見再插不上話了,就把鍋台上的素鍋碗筷等做飯家什統統收拾起來,用一張舊報紙嚴嚴實實蓋上。

吳奶奶年齡大了信佛,是居士,吃素食,不沾葷。家裏的鍋碗瓢盆按葷素分別保管。葷的不常用,放在儲藏雜物的小屋裏。

吳奶奶在家隻做素飯,不做葷腥。她把自己做素食的家什蓋起來,就是怕沾上葷腥,體現出她對佛祖的虔誠。

晚上吃葷菜炒肉,朱傘動手自己準備。

他從小屋拿出做葷菜的灶具,放在飲雞、豬的水槽,洗刷落在上麵的灰塵。家裏自過年到現在,好久沒有吃過肉了,鍋碗筷子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白灰和老鼠屎。

狗旦一個人在院子裏玩,見爸爸收拾炒肉的做飯家什,便忘記了把藥丸當糖吃,滿嘴“苦”味的不高興,小臉上又漏出笑容。他想到今晚要吃肉飯時,高興的跑出院子,和小夥伴們炫耀了起來。

《清燉》12

懸在西邊半空的太陽,一會兒功夫就藏在山坳。天剛蒙蒙黑,給河灘稻田地裏拉羊糞的社員便三五成群的湧上了崖頭,在河灘荒地吃草的牛、馬、驢、羊,在放牧人的吆喝下,和收工回家的社員擠在隘頭邊的小路上,人的嬉笑聲,老黃牛的“哞—哞”聲、羊隻的“咩—咩”聲,同揚起的塵土,彙集成傍晚特有喧鬧景象。

在學校讀書的雯兒和晴兒放學回來了。

秀珍也扛著鐵鍁進了院子。

爺爺朱義坐在炕沿,抽著旱煙。

狗旦坐在炕頭,癡迷的吸著從鍋裏冒出的肉香和爺爺吐出的煙霧。

朱傘在鍋台翻炒著鍋裏的肉和菜,飯已經舀在碗裏,擺在吃飯桌上,孩子和大人們就等肉菜出鍋吃飯了。

吳奶奶在秀珍住的房間,借昏暗的煤油燈給狗旦和兩個孫女縫接棉襖棉褲。她是居士吃素,聞不得肉菜散發著味道。

秀珍端來一碗幹飯,將醃的鹹菜摞在幹飯上頭。又舀了一碗米湯,叫雯兒給奶奶端過來單另吃。

多長時間沒有吃過肉了,三個孩子記不得肉的滋味了,隻知道過年吃過有一絲絲肉的黑麵餃子。

朱傘托朋友從縣城肉店買的肥肉,切成小片和鹹菜、辣椒混炒在一起,雖說配料和炒作都不地道,但對於一家人來講是奢侈的一頓美味。

朱傘和秀珍把肥肉塊,都撿給爺爺朱義和三個孩子,他們兩口子伴著透油的鹹菜和辣椒吃了一碗飯,便抹著嘴說吃飽了。

爺爺也搖著頭說:“老了,晚上不能多吃”。

剩下的米飯和肉菜,狗旦和兩個姐姐吃的鍋底朝天。 夜晚,狗旦睡在爸爸的懷抱,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狗蛋已經長成大人,和爸爸一樣高。在隊上和社員一起拉糧食。那個高興勁,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力。自己套著隊上的紅毛騾子,趕著大膠車,裝著滿滿一車糧食走在路上。爺爺、奶奶,還有爸爸和媽跟在膠車後麵,說著話,好像在大聲誇獎自己。不知什麼原因,狗蛋停下膠車,調頭吆喝著大白馬把糧食向家裏拉來。

一家人興奮的圍著拉到家的糧食,摸了又摸,掂了又掂。

爺爺抖著旱煙鍋子說:“狗旦呀,今年咱家再也不用發愁沒有糧食吃了。”

爸爸摸著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咧著嘴說:“狗旦力氣大,在隊上一年掙的工分能幫家裏分回這麼多糧食,全家再不挨餓了。”

聽著爺爺和爸爸的誇獎,看著奶奶和媽的笑臉,狗蛋“咯咯”的笑了起來,拿起手中趕車的馬鞭對空抽起了響鞭,一串清脆的“啪啪”聲在頭頂響起。

狗旦在夢裏抽響鞭的動作和“咯咯”的笑聲,吵醒了睡覺的爸爸,他知道狗蛋在做夢。於是摸了摸狗蛋的頭,把露在被子外麵的胳膊塞了進去。這一動卻把狗旦驚醒,他揉了揉眼睛,抱著爸爸的脖子小聲說:“爸爸,我剛才做了一個咱家有好多糧食的夢……”

實際上在狗蛋幼小的心裏,缺糧食,全家人吃不飽,或者為多分些糧食,爺爺、奶奶、爸爸和媽為到處借錢愁眉不展,都給他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在他年幼的若幹次夢境中,都和饑餓、糧食有關。什麼時候能飽飽的吃上白白的米飯?這是狗旦肚子餓的時候,心裏最大的盼望。

《清燉》13

朱傘上班的煤礦離家有一百多裏路,在北麵的大山裏。村裏家戶燒的煤都是從這個煤礦拉回來的。這個煤礦有二百多名工人,是縣上最大的企業。年年都出生產事故,不是砸斷胳膊腿了,就是塌方砸死人。所以朱傘在煤礦上班,家裏人都很擔心。

所幸朱傘識字,又會算帳。和礦長薑大胡子對脾氣、關係好,又是同年進的煤礦。薑礦長看朱傘精幹、老實、有文化,在井下幹了沒有一二個月,就想方設法安排朱傘到井上管產量統計。至此,朱傘一家人才把懸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來。

朱傘幹了兩年統計,與薑礦長搞的近乎,於是又安排他管賣煤。實際上這個差事比搞統計苦,但就是好多人願意幹這個苦活。

原先管買煤的幾個人,私心太重,幹了幾年自己家燒的煤堆成了小山,當地村民意見很大,就告到了煤礦。江書記了解到實際情況後,開會通報批評,扣發工資,還給了一個開除留用查看一年的處分。好多人找礦長自薦來負責這項工作,薑礦長就是不答應。最後他選定讓朱傘來負責買煤這項工作。開始朱傘不答應,說自己統計幹的熟練,也適應了這項工作。可江礦長說,你小子,剛參加工作幾年就不服從工作安排,信任你,才讓你來買煤。不會,就不能學嗎?說的朱傘乖乖把統計移交給別人,到礦山儲煤場做了煤炭銷售組的組長,過稱報斤數、開票是他每天的主要工作。

朱傘在買煤的崗位上幹了一段時間,他發現煤礦在買煤的環節上漏洞太多,不論誰幹這個工作,時間一長,私心自然而然就會膨脹起來。

因次他琢磨了一套完善的銷售辦法,到辦公室向薑礦長反應這些漏洞,並提出了完善辦法。薑礦長聽完他的措施後,不以為然的對他說:老辦法在礦上施行好多年,以前人家怎麼不出問題,怎麼到了這幾個人的手裏就出問題呢?關鍵是心太貪,煤炭又不是糧食,吃不成,喝不成,要那麼多幹啥?俗話說,人心無底蛇吞象,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薑礦長的話就像一盆涼水,把朱傘完善銷售製度的熱情,澆的熄了火。

朱傘本來想討薑礦長的讚揚,卻碰了一鼻子灰。

實際上朱傘的辦法薑礦長還是讚同的,隻是嘴裏沒說,心裏還是佩服的。不采用朱傘的辦法,原因在於薑礦長怕管理嚴了惹其它領導的不高興。反正這個銷售辦法又不是他指定的,來之前就使用了好些年,有漏洞沒漏洞,錯誤隻要不出在自己身上就沒有問題。

當然,薑礦長的想法朱傘是不知道的。

從薑礦長的辦公室出來,朱傘心裏非常沮喪,暗暗地責備自己,多管閑事。同時暗暗地告誡自己,不要和以前買煤的幾個人一樣貪心,煤又不是糧食,吃又吃不得,喝又喝不得,不燒煤,燒柴禾,不就照樣過日子。朱傘心想,這些人在家門口把煤堆得像小山,真是傻到家了。

其實朱傘也不是一個沒有私心的人,但他卻是一個好琢磨事情的人。他認為:既然銷售中存在這麼多漏洞,礦領導又不支持完善,按薑礦長的說法,隻要不貪心,不拿回自己家裏,就沒有問題。那麼可不可以借存在的銷售漏洞,為自己的親朋好友和領導謀取一點好處呢?

《清燉》14

朱傘有了這個念頭,遇村裏人趕驢車到礦上拉煤,隻要碰上朱邇過稱買煤,大都少報斤稱。尤其是村幹部家裏拉煤,到礦上都先找朱傘,問啥時間當班,按當班時間再到煤場裝煤。明明裝的是塊煤,價格則按碎末子煤計算,斤稱還多了好多。

村裏不少拉煤的人,都受過朱傘這種好心關照。就連薑礦長老婆家的親戚拉煤也找朱爾,總之,凡是和朱爾熟悉的,不管礦上的領導還是職工隻要來買煤,朱傘都盡力幫忙照顧。在朱傘看來,這些東西又不是自己家的,既然有這麼多漏洞可鑽,為啥不做個順水人情呢?

當時煤礦管理混亂,有些煤炭拉出煤礦就不通過朱傘的銷售窗口,而且都是用汽車拉出去的,一拉就是兩三噸,拉給誰,收沒收錢,朱傘是沒權過問的。他心裏明白,自己幫人的這點小事與其相比,又算得什麼呢?

當夜深人靜,自己躺在炕上睡不著的時候,又認為這樣做違於薑礦長的信任。不過他看到買煤人眼巴巴的盯著稱上的斤數時,他又於心不忍。

朱傘抱著這樣一個糾結的心情,強迫著自己做著不應該而應該做的事情。朱傘唯能放心的,就是自己能拿的好處而沒有拿,自己能沾的便宜而沒有沾。總之,朱爾在“管好自己”的心理驅使下,心安理得的做著煤炭的銷售工作。

這與父親朱義的影響有關,父親常提醒他,對人要厚道善良,隻要不犯大的過錯,對朋友和鄉親能幫則幫。父親還告訴朱傘說:“人做好事,好事等人”。

朱傘每想到父親說的話,做的事情,都覺得有道理、有人情味。父親在省城當官紅火的時候,別人家買地雇長工,他就沒有動心,朋友勸說也沒有打動他,一致沒有買地、也沒有雇工。在老家鬧饑荒的時候,用自己管軍需倉庫的便利,幫助鄉親們度過了饑荒。後來回到老家,雖說父親有舊部隊軍官的身份,可是村裏所經過的運動都沒有找過他的麻煩。

朱傘也看到過運動的厲害,所幸沒有涉及到自己家,這與父親辦的事情有很大關係,為保全一家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就是現在每年分口糧,“倒找款”‪一時‬湊不夠,也沒有遭社員的白眼。

朱義知道朱傘在礦山賣煤,有漏洞便宜可沾,但他就是不讓朱傘朝家裏捎煤,就是村幹部從礦上多拉回一些煤,分給他家一部分,朱義堅決不要。還吩咐說:你們來回拉一趟也不容易,朱傘多裝給你們一些,就悄悄的燒吧,不要說感謝的話。

正是朱傘在煤礦買煤的原因,他家一直不燒煤,不論春夏秋冬,燒炕做飯都用柴禾。

朱傘家有燒煤的便利而不燒煤。這件事情傳到了薑礦長和同事耳朵,他還有點不信。有一次還借給朱傘家鄉政府送煤的機會,來實地了解了一番,還到朱傘家和朱義聊了聊,知道朱義和自己一樣,從前也當過兵,臨走要給朱義家卸些煤炭,可是朱義說什麼也不讓卸,兩人還僵持了一會兒。最後薑礦長還是聽朱義的話沒有卸煤。

經過這次實地探訪,薑礦長對朱傘和其一家人有了更好的印象和認識。這幾年,朱傘負責的煤炭銷售小組多次被評為先進單位,與上一班銷售小組成為鮮明的對照。朱爾本人也被多次評為銷售先進個人,家裏牆上貼的獎狀除了兩個女兒的,就數他最多,父親朱義常拿這沾沾自喜。

《清燉》15

朱傘這次回家向煤礦領班請了一天假,算來算去在家裏隻能住一個晚上,其餘的時間都用在來回礦山的路上了。通礦山的路一部分鋪了石子,一部分還是泥土路,騎自行車顛簸的屁股和胳膊好痛,一趟要用三個多小時,比在煤礦賣一天煤還累。

現在已經是農曆十月末了,早晨起來天氣涼颼颼的。朱傘吃過早飯,把過冬的襖子套在身上,準備騎自行車回煤礦。他心裏著急,要趕回礦山找薑礦長商量借點錢,繳生產隊的“倒找款”,把一年口糧分回來,讓家裏老小不要為肚子著急。自己也過了而立之年,該讓父母省省心。

臨推車出門,父親朱義叫住朱傘,把吳奶奶拆襖子發現的金箍子交給他。吩咐說:“把這個金箍子帶上,路過縣城打聽打聽能換多少錢”。再多的話沒有說,隻是一個勁的抽煙。他心裏明白,兒子這麼早動身回礦上,除了請假時間短外,關鍵是為借錢分口糧的事著急。吳奶奶也和老伴一樣,明白朱傘的心事,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默默的盯著兒子。

朱傘接過用布頭包裹嚴實的金箍子,裝在貼身衣裳的口袋裏,吳奶奶從自己的衣服上取下一個別針,幫朱傘用別針管住裝金箍子的口袋。

一家老小,除了兒媳婦秀珍天麻麻亮到隊上出工外,狗蛋和兩個還沒有去上學孫女都在家。他們圍著朱傘,嚷著下次回來從縣城帶學習用品和糖果。吳奶奶見孫子們說個不停,就催朱傘趕緊騎車子上路。老兩口和三個孩子,站在院子門口,目送朱傘騎車子上了去礦山的路。

來回礦山的路,據村裏老人說,是清朝大元帥左宗棠走新疆平定叛亂修築的,有上百年的曆史了,路兩邊都栽了柳樹,現在長的兩三個人都抱不過來,樹頭有半畝大,把土路遮的曬不上太陽。可就是鋪墊的鵝卵石大的大、小的小,被拉煤車壓的小坑套大坑,高低不平。車子跑在路麵,上躥下跳,車架“吱吱”叫個不聽,車鏈條也掉了好幾次,朱傘雙手沾滿了油膩。

剛過中午,朱傘騎自行車到了縣城。

縣城不大,就東西南北兩條街。十字路口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縣政府、商店、銀行、糧店、肉店等單位都圍繞在十字路口周邊。街上沒有多少人,顯得有一些冷清。幾輛給公工茅房掏糞的驢拉車,裝著糞桶滴瀝鐺浪的走過。趕車的人也無精打采,任有熟悉方向的驢拉著,路上留下一溜糞跡。

朱傘停下自行車緩了口氣,把手伸進內衣口袋摸了摸金箍子,又抬頭向銀行那邊看了看,覺得冒然去銀行打聽金箍子的價錢有點太唐突?因為朱傘從來沒有和銀行打過交道,他迷茫的望著街麵。心想還不如到礦上,找關係密切的朋友問問再說。一個念頭襲上,朱傘騎車直奔煤礦。

朱傘回煤礦上班去了,一家老小又回到了往日平靜之中。卻又期盼著朱傘下一個回來的日子。

朱義趁天還沒有亮,就起來到河灘給生產隊拾糞去了。

到吃早飯的時間,他就拾了兩背兜各種牲口的糞便。算下來,交到隊上能掙三到四個工分。在回家的路上,還順便給家裏養的豬、雞拔了一筐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