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工地(1)(1 / 2)

圍牆

原先是一塊稻田。有一天,一堵圍牆把這塊稻田四麵八方圈了起來,於是,它就成了工地。這個過程異常簡單,我每次從圍牆外走過,就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在村頭看到的情景:一條公狗,翹起一隻腳,繞著一塊草皮尿一圈,把草皮變成它的情欲範圍。

當這塊地是稻田的時候,稻田的邊沿是田埂。田埂都不很規則,它依順地勢的起伏,就像小孩子在紙上信手畫的線條。但是田埂的線條卻能與水和諧地配搭在一起,保持田裏水的平衡。圍牆不這樣,圍牆用的是標杆,拉的是直線,切的是方塊,圍牆對方塊以外的那些邊角餘料不屑一顧。

圍牆是工地的一個界限。狗依靠尿濃烈的氣息、牙齒、唾沫和吠聲發揮界限的作用,圍牆憑借磚石高、厚、冷、堅硬這些質地顯露它的威嚴。當圍牆把某條通路攔腰斬斷後,原先從這條路通過的人就隻能順著圍牆繞一個大圈。

一旦圍牆被豎立起來,它一般不會僅僅充當界限的作用。大幅大幅的廣告畫,一張挨一張把圍牆精致地包裹起來,像包一塊巧克力糖。廣告畫上用了很多鍍金的詞語、紛繁的線條和眩目的光影,電梯公寓、草坪、超市、休閑廣場,幸福寫滿每個人的臉,情人挽著情人的手,巧克力醉人的香氣撩撥著從圍牆外走過的每個人的神經。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了,圍牆裏麵非常安靜。曾經它會隨著季節的推移變換自己,蓄水了,耕田了,插秧了,它的呼吸和天地的呼吸血脈貫通。但是,一堵圍牆立起來,它變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不知道接下來它將麵臨怎麼的命運。就像一群朝臣等待一位新的君王的臨朝,而那君王卻又遲遲不來。那位君王什麼時候來?會來嗎?他來會做些什麼?

每天,我都要繞著那堵圍牆走兩次。透過門口縫隙,我看見裏麵的荒草已經長得很高,它們鐵青著臉,伸著脖子東張西望。兩隻蝴蝶,在荒草上飛來飛去。它們似乎想飛出來。錢鍾書先生說,圍牆裏麵的都想逃到圍牆外麵來。但是圍牆太高,幾次碰壁之後,蝴蝶隻好屈從於既定的規則。

圍牆一天天改變著它的作用。小孩子在上麵畫他們想象中的房屋,小青年把他們內心的欲望泄在廣告畫的大街上,畫中美女們的大腿,貼滿了專治性病梅毒的宣傳單,高樓的頂端,立起一組黑體的、暗箱的“辦證”電話號碼……

突然有一天,我看見一個人在圍牆裏割草。那是個老太婆,我曾看見過她在這塊地裏插秧。當她的稻田被圍牆圈起來以後,她搬到了遠處的農安區,不再養豬,放牛,她過上了城市人沒有土地的生活。我愣在那裏,我不知道她割那些草去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翻進圍牆裏麵去的?圍牆密閉得很好,難道她會飛?或者那裏原本就沒有人,是我看花眼了?我抬起手揉我的眼睛,我感到我的眼睛越揉越模糊……

挖掘機

一台挖掘機開進了工地。

當工地裏的草們等得差不多要得到他們最終謎底——“死亡”的時候,一台挖掘機開了進來。這是草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工具,它們的家族記憶中隻有鐮刀、鋤頭以及野火那樣的記載,沒有這個龐大的家夥。作為雜草,它們已經煉就了對付鐮刀、鋤頭以及野火的辦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些是它們的啟蒙讀物,它們靠這些讀物延續它們的民族和王國,一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