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螽斯羽(1 / 3)

忽見書架上斜臥著一口碧綠的昆蟲。這種昆蟲我認得,學名螽斯,小時候在鄉下經常見到,我們叫它紡織姑。盛夏時節,玉米林在烈日下靜穆如湖,但隻要驚動了一棵玉米,林中立刻便像炸開了鍋,原本趴在玉米葉上靜靜咀嚼的紡織姑們忽地都騰躍起來,飛舞起來。它們有力的後腿能把玉米的粗枝大葉撕出一塊一塊的大口子。寬大的密布的翅膀給天空擦出一抹奇異的淡青。

《詩經》裏有一首《螽斯》的詩:“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詩經》自成書以來,就有無數經學家對它作過各種箋注。不過對《螽斯》一詩,大家的觀點都比較一致,認為是“希望子孫繁盛”的寄語。先民時期,科學技術不算第一生產力,人才是第一生產力。人口越多,無論是采摘捕獵,還是在與其他部落的地盤之爭中都占了很大的優勢。所以,這個解釋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過,我又感到經學家們似乎被所謂的“微言大義”給誤了,照我多年的鄉村生活經驗,《螽斯》一詩說的或許就是它的本意。螽斯的破壞力實在太大了,它們粗大強硬的口器經常把剛灌漿的玉米棒子咬得白骨森森。那時候,父母想過很多辦法來消滅它們,揮竹竿趕,燒煙熏,敲鑼驚。但是,螽斯卻像和大人們玩捉迷藏,東邊趕它們竄到西邊,西邊趕它們又返回東邊。直到近些年,隨著農藥的發明和大量使用,這種局麵才有了顛覆性的改變。但之前,幾千年的中國農村,其實就像一張掛在堂屋裏越變越暗的皇曆,除了變得更糟,我們看不出有什麼新氣象。刀耕火種,肩挑背馱,整個一部生產史,一直就是一部從螽斯蝗蟲們口中奪糧的搏鬥史。螽斯的振振,那就是人的偃偃。

但是農藥一出現,強大的螽斯猖獗,忽然就如同一座沙城,農藥這顆沙子輕輕一扔,整個看起來氣勢不凡的城堡,一下就崩盤瓦解,灰飛煙滅。現在我回鄉下,即便在螽斯生長高峰期的盛夏,也很少見到這種蟲子了。母親說,現在的人種地,和他們那會兒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冬天要挖地,一鋤一鋤,盡量深地把泥土翻出來,裸露在外,目的是依靠嚴寒的霜雪把蟲卵殺死,把土坷鬆解。所謂“瑞雪兆豐年”就在於此。在玉米發芽到結籽的那一段時間,要除三次草,驅六道蟲。玉米進倉前,一刻也閑不了。但是現在的年輕人,種莊稼就太輕鬆了。冬天不挖地,春天不鏟草,隻需播種時節,在地裏密密地撒一道殺蟲劑除草劑,用地膜一蓋,再在地膜上挖個小窩,丟進種子和肥料,然後就可以整天去茶館喝茶打麻將了,隻等玉米棒子成熟,背了背篼去掰……

我慢慢踱到書架前,抱了雙手,靜靜地欣賞。這是一隻漂亮的小蟲兒,通體玉碧,沒有一絲雜色。薄薄的鱗甲下麵,綠色鼓鼓的,就像要冒出一樣。淡綠的透明翅膀交疊在身後,腹部微微上翹,顯得流暢而簡約。後腿折疊成一條線,帶齒的肢掌緊緊抓著書脊,骨節高高聳起,似乎隨時都會騰跳起來。我不敢碰它,我隻是遠遠地看著它。它又長又細的觸須是非常敏感的,我怕我的口氣會驚擾了它。

這蟲兒是怎麼到我書房來的呢?蚊子多,紗窗是隨時關著的。“蟲聲新透綠窗紗”,能進來的隻會是蟲聲,不可能是蟲子。何況根本就沒有蟲子。我住在底樓,窗外是花園。但是,我從來沒在花園裏發現過紡織姑這樣的昆蟲。小區的物管會定期對花園消毒,花草要生了蟲,業主是要扣物管工錢的。除非小區的周圍有莊稼地或者樹林。不過,小區周圍隻有樓房,公路,公路,樓房。莊稼地和樹林,十多裏外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一些。難道這隻小蟲子是飛越了十多裏的路程到我書房來“做客”的?

我悄悄移過去,坐到一隻躺椅上,仰起臉,望著這個遠方的客人。“我把身子凹成一葉荷/在遠遠的落寞的角落/仰望舞台上你腳尖的驕傲……”我在紙上隨意寫下這幾句詩。看了一會兒,我又有了新發現,那紡織姑趴的那本書,正是一本《詩經》,很舊了,被我翻得起了毛卷。一時間我有些恍惚,難道這隻小蟲兒並不是從十多裏外的地方飛來的,竟是從《詩經》裏蹦出來的?《聊齋誌異》裏寫過這樣的故事,一個篤信“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書生,因為癡情,真就有天仙般的姑娘從書上飄下來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