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因為天將曉未曉,影子們更顯朦朧恐怖,似乎不斷地在我的身邊飛來繞去,甚至迎麵撲來。天亮的時候,也是鬼回家的時候。誰說的?我不看周圍的一切,但我控製不住自己不去想象,而且,聲音是擋不住的。秋蟲的聲音在某個角落突兀而起,又突然消失,仿佛是受了某種驚嚇。路邊的草叢裏什麼東西悉悉地響至腳邊,又索索地離去。霍霍霍!骨骨!骨!這應該是“鬼燈哥”的叫聲了。它蹲在暗夜的樹杈上,眼睛是兩盞綠幽幽的燈,照過來,又照過去。剛一眨眼,又在另一棵樹上亮起來,聽不到它飛翔的聲音。難道它不是飛?或者,不是“鬼燈哥”?
轉過幾個山嘴,天就有些亮了。不打手電,也能隱約看清路麵。我聽到奶奶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奶奶有哮喘病,喉嚨裏似乎有個什麼東西堵在那裏,她一喘得急,氣流就在那個東西上擦來擦去。我心裏很難受,我說,奶奶,天亮了,我可以自己走了,你回去吧。奶奶仍然甩著步說,再,走走,再走,到那個山嘴,上……我快步趕到奶奶麵前,攔住她,停住吧停住吧奶奶,我真的可以自己走了!奶奶直起腰來,長伸了脖子喘一口氣,又拉起前襟在臉上抹了一把。奶奶的臉笑得像一朵黃菊。我轉過一個山嘴,回頭看,奶奶還站在那裏,長伸著脖子。我再轉一個山頭,奶奶仍然站在那裏。再轉一個山頭,奶奶站的地方我就看不見了。
我的心裏就有些空。早晨的路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極快地往前跑著,書包在我的屁股上跳來跳去,叮叮當當。我把書包挪過來,抱在胸前,不讓它跳。卻又聽到我劈劈啪啪的腳步聲,兀自在空空落落的山野回響。山嘴那邊冒出個人影?對,一個人,一個成年男子!我動蕩不定的心一下就像找到了一個安放的平台。我望著那個人,我心裏熱熱的,真想老遠地喊他一聲叔!我放慢了腳步,一下就感到了身上的酸痛,又像是泄了氣的氣球,我真想萎下去在地上坐一坐。
那個人,那個我想叫他叔的人擦過我的身邊,很快地就變小了,又在另一個山嘴裏消失了。這時候我才猛然想起,怎麼沒有等他在的時候緊跑幾步呢?因為我發現我接下來要走的,是一片黑樹林!昨天我和奶奶報名回來的時候,雖然還是正午,但樹林裏卻陰森森的不大看得清楚。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樹林中央的路兩旁,有幾座高高的長滿亂草的墳墓卡在那裏。我一下子竄到奶奶前麵,走啊,快走啊,奶奶!
九月三日
在差不多要走近鎮上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盡管我也知道,離上課的時間已經很近了,但我仍然控製不住要慢下來。我的心裏一下一下地跳著,像一隻上滿發條的玩具青蛙,兩條腿軟成兩截泡得稀軟的棉花糖,提起大腿,可整個腳卻還拖在地上。對自己表現出的這副樣子,我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怎麼就這麼沒出息!我狠狠地敲自己的頭,掐自己的大腿。但是沒用,我仍然是全身發顫,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像是壓在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下麵,我再怎麼調整自己,都改變不了陰影的籠罩。
轉過那個山嘴,我悄悄把頭探過去望山彎。血呼啦啦就衝到腦頂皮上,天,還真在那裏!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昨天那小子是說過要在那兒等我的,當時我還以為他說的隻是一句威脅話。雖然我一直處在緊張中,但是在看到他之前,我的心中其實還存著僥幸,他不過說說而已,他說過他就忘了;他沒有忘,但一覺醒來他知道他是該去上學的,自然顧不上這件事了;我們是同學,我們還要一起念書,一起寫字,一起做操,他是不會傷了我們同學之間的感情的……一路上我就不斷地這樣勸說自己,也因此我走到了這個山嘴處。但是他,他居然真等在那裏了!就像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拉斷了一樣,我的身體一下就散了架,我感到自己癱成一灘稀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