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塵劫(1)(1 / 3)

隻有你能照出我/我很少看見自己/沒有你我隻看見一片荒涼的空間/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有多少人死去了/我跨過他們貧窮的屍體/我沒有看穿我的鏡子的牆壁/我不得不一個字一個字地學會生活/就像人們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忘記

--保爾·艾呂雅《我愛你》

紀沿河還清楚地記得遇見遲鴛涼那天的光景。

雨已經連著下了三四天。雨水如鏡,鋪在路麵上向無限遠的地方延展開去,間或有一輛車駛過,整個人間的鏡像便破碎了,心也仿佛被濺上了雨點似的,執意潮濕著,很久都不肯幹起來。

一場手術結束,紀沿河終於從高度緊張的狀態中抽身,休息了片刻,換好衣服出來,向西北角的停車場走去。夜半時分清冷的醫院,隻有路燈閃著蒼白的光幽幽地照著這寂然的雨夜。紀沿河本已是極其疲軟困乏,此時一陣雨伴著清冷的風打在身上臉上,頓時清醒了不少。

一個如魅的人影與他擦肩而過,紀沿河回頭望過去,隻見一個苗條的背影往夜色深處走去。長發被風吹得有些亂,黑色襯衫,洗舊的九分牛仔褲下麵一雙淺灰色的係帶涼鞋,踝骨是如玉般蒼白。那身影因為過分單薄,在風裏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這背影像是世外的夢魘,甚至帶著幾分靈異的氣息,讓紀沿河一時竟有些恍惚了。他轉瞬又自嘲地笑笑--不過是個陌生的背影而已,肯定是因為自己方才太累了才會這般胡思亂想。紀沿河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車鑰匙,加快了原先散漫的腳步。

從停車場取了車出來,經過醫院正門門口的時候他又看到方才那女子--頭發被夜晚的風吹得極其散亂,依舊是看不清麵容。她抱著臂,站在醫院門口遙遙地張望著,應該是在等車。

紀沿河把車停在了她身邊,然後打開車窗,“太晚了,現在應該不太好打車。我可以送你一程。”在暗淡的街燈光照下,女孩的臉色呈現出病態的蒼白,與那個背影的感覺相似,她的五官也是玲瓏單薄的,有一種頹敗的衰弱感。眼睛深陷,瞳人卻極其明亮--並不見她有什麼神情,卻自然就生出一種懾人的光彩。

紀沿河突然想起恐怖片裏慣用的場景,深夜搭車的陌生少女,詭譎極了,說不定接下來自己就會遇見一係列匪夷所思的事情。紀沿河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有些可笑--人家不覺得你居心叵測已經不錯了。

“我是這裏的醫生。”如是想著,紀沿河補充解釋了一句。

女孩垂眸,似乎是遲疑了片刻,最終拉開了車門坐進來,輕聲道:“謝謝。”

“去哪裏?”紀沿河側過頭來問道,卻剛好瞥見女孩的側臉,那曲線說不上有多麼好看,卻也是玲瓏細致的。女孩像是透明般,風一吹便不見了似的。

“我不知道,你幫我隨便找個賓館吧。”女孩終於抬起頭來了,語氣卻是漫不經心的。沿河終於看清了那女孩的神情,寡淡得近乎有些刻薄。眼神雖是清冷的,卻依舊掩不住流轉的光華。沿河心下竟有五味雜陳的感覺--不知是遺憾還是惋惜。

這樣的眼睛,若是笑起來不知道該有多動人。

半個小時後,車停在一家商務賓館門口。

紀沿河和女孩從車裏一起下來,走到大堂辦了入住手續。女孩默然地刷卡付了押金,再回頭看沿河時,神情依舊冷清,語氣亦是疏離的,“今天非常感謝你,打擾了。”說罷又低頭從錢包裏拿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他,言簡意賅地補一句,“車費。”

“不用了,反正順路,我就住在這幢樓後麵的小區,有事需要幫助可以隨時找我。”沿河倒不介意,拿出名片放在她拿著錢的右手上,臉上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意。他看著這個謎一般的女子,心裏自嘲,他紀沿河何時竟變成這麼樂於助人的楷模了?

再看那女孩--她隻是心不在焉地接過了那張名片,淡淡地看了一眼便隨手將錢和名片一起放進上衣口袋裏。她仍然是一副不甚領情的表情,那雙眼睛裏的漠然和驕傲無意中顯露無遺。

“謝謝。”她說,語氣淡淡的,不帶一絲笑意。

紀沿河再沒有別的話了,於是也就轉身離去。

萍水相逢而已,轉瞬就各自消失不見--這樣的相遇在這座城市中真的是再平常不過了。

女孩也轉身走到了電梯門口,按了上升的按鈕,神情專注地等著電梯。沿河剛走了兩步卻又突然改了主意,大步流星地折了回來,不等她反應過來,便一把拉過女孩的左手臂,然後拿出上衣口袋裏的筆在她手心裏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那串數字看起來飛揚跋扈,在潔淨白皙的皮膚的映襯下略顯突兀。

女孩有些錯愕,卻不掙紮,隻是靜靜地看著,任由他寫完,依然抿著唇,低頭看著那串數字。她的表情很少,但是大多時候非常專注,像是有著深度的強迫症。

她凝視著手中的數字,大概有半分鍾,靈魂似乎去了另一個世界一般。

然後,她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就在那笑容中,她抬起頭看著沿河的眼睛,輕輕地說:“謝謝你,我叫遲鴛涼。”

她的笑容裏,終於有了幾分真誠的氣息。

寂靜。那一瞬間時間像是凝固了,溫暖沿著筆尖生澀的觸感在二人之間幽幽流轉。

很多年後,當紀沿河再次想起鴛涼,總會在第一時間想起那個笑,女孩微微低著頭,唇角有極美的弧度,眸亮如星,疏離寡淡中帶著一絲天真純淨,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苦澀,但是美得近乎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