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勇敢和天真的人/可以表示不能容忍/也可以在一個星期裏/漠然對待一個美的軀體/卻崇拜語言,把每個/使語言常活的人全部寬赦/還寬赦懦弱和自負/把榮耀都向他們獻出
--奧登
鴛涼坐在火車靠窗的一邊,一隻手撐著下頜,眼神飄忽不定地遊離在窗外。帛然坐在她身旁,目光緊緊地鎖在她身上,那眼神透著深深的擔憂。他本該是一個人回S市的,而昨晚剛回去不久,就接到唯喜的電話,說鴛涼家裏出事了,讓他來接鴛涼去火車站。而在這樣的時刻,一向能說會道的帛然也覺得語言之匱乏無力。
鴛涼從上了車之後整個人一直是木然的,甚至是過於平靜了。看起來隻是純粹的心情低落不想搭話而已。事實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鴛涼隻覺得自己此時像是踩在雲端,虛浮而空洞。
此時隻有承歡在電話裏那幾句話在鴛涼腦海中縈繞不絕。
--鴛涼。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
--我知道也許這很難接受,但是請你聽我說完。
--爸爸他今天體檢結果出來了,是胃癌晚期。
--我也不願意相信,但是你要冷靜一點兒,我們今天已經辦理了住院手續。
--這麼大的事我怎麼會騙你?
--我騙你有什麼意義?這是我也不願意麵對的事。你先平靜一些,現在醫療水平這麼高,也許能治得好的……
--醫院說抑製癌細胞擴散,要先切除三分之二的胃。所以可能近期就要做手術。如果你有時間,就回來一趟多陪陪他吧。
……
胃癌晚期?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她不願接受。
爸爸一向身體不錯,雖然之前也有見過他胃疼--他那時總說沒事,年紀大了身體總會有點兒小毛病,吃點兒藥就好。可是,那可能是胃炎,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問題,怎麼可能突然如此嚴重--可是,若承歡說的是真的,那麼……
她深深歎息,不敢再想下去。
一路詭譎的靜寂,鴛涼像是靈魂出竅了一般,隻是專注地看著列車車窗外麵閃過的風景,眼神冷漠。三個小時過得像是三年般漫長。終於回到S市,鴛涼和帛然便直接去了醫院。宋承歡在住院部門口等他們,依舊是素日裏的打扮,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遠遠就望見他正低著頭踱步,熹微涼薄的晨光在他的輪廓上打下一層淡淡的陰影,眉間輕輕地皺起,縱使相隔十幾米的距離,依然遠遠地就能感覺到他的疲憊。
直到鴛涼走到他麵前時,他才恍然驚覺地回過神來--先是向寧帛然禮貌性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又轉向鴛涼道:“那我們上去吧。”宋承歡的聲音本就低啞,隻是平日裏總感覺有銳氣,而此時褪了那層銳氣,聲音便隻顯蒼涼。
鴛涼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就跟在承歡後麵上樓去了。病房在三樓,因為電梯要等很久,三個人就走樓梯上去,一路上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仿佛一出聲,就證實了這件事的真實性一般。
病房的門是虛掩著的,鴛涼輕輕一推就吱呀一聲打開了。蒼白的光若有若無地蒙在地板上,像是冷霧一般,本是極微弱的,而在此時看起來卻那麼刺眼。陽台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藏藍色格子的家居服,手裏捧著一本時事雜誌,眯著眼睛一臉閑適地曬太陽,聽到開門聲才回過頭來看,眼神也是極其溫雅幹淨的。
“爸,我回來了。”鴛涼的聲音也有些喑啞,低低地喚了一聲,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般,低著頭站在門口。她覺得心裏的悲愴快要讓自己窒息--這一幕是這麼熟悉,像是任何一個周末的早晨。爸爸就坐在陽台的藤椅上看雜誌,他背後是她喜歡的那盆馬蹄蓮,紫色的花蓊蓊鬱鬱地盛開著,高貴清雅,像是永遠不會凋謝般,有無窮的生命力。有時她早晨醒來後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廳,他就回過神來問她早飯想吃什麼,讓承歡買回來。他會眯起眼睛笑著對她說:“你看,鴛涼,早晨的陽光多麼好。”
而此時,陽光依舊那麼好。他依舊回過頭來笑,眼神裏有帶著驚喜,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言辭中對承歡有些許埋怨而對她懷著無盡的偏袒和寵愛,“我讓他先不要告訴你。我也是怕你擔心,醫院啊總是聳人聽聞,你從小心態就消極。”又換了語氣,輕輕歎息,“不過回來也好,隻要不耽誤課程,你每次一回學校爸爸就一直很惦記你。”
鴛涼隻是點頭,本想控製好自己的情緒,說些安慰他的話,卻又成了被安慰的那個人。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宋祺明,這個把她從悲苦童年中拯救出來的男子,這個給了自己溫暖富足生活的男子。他看著自己時永遠有著幹淨的笑意,他的舉止永遠得體優雅像是天生的貴族。而他現在即將忍受病痛的折磨,而自己卻隻能遠遠看著,看時間用一種殘忍的方式蝕掉一個人的免疫力、意誌力和生命力……
而這個人是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
鴛涼閉上了眼睛……她寧願,此時此刻病入膏肓的人,是自己。
已經有多久……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坐著和他聊聊天?鴛涼隻覺得自己開始畏懼時間的力量了,想要把握得更多,卻發覺能夠把握的,是這般少。
帛然和承歡坐了片刻就走了。承歡說他中午再來,順便帶午餐和水果來,讓鴛涼先在這裏陪著父親。宋祺明依舊坐在椅子上,鴛涼就坐在椅子上陪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