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逗留,說完就走。一心想死的人,無論如何都勸不回來。越是哄著,他越覺得生無可戀。倒不如醍醐灌頂,在痛處奮力一擊,治好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犯。
他背著手踱步,廣袖飄飄拂過地麵,有枯葉從頭頂飄下來,落在他肩上。快到宮門上時,聽見身後傳來嗚咽的悲鳴,他站住腳。元述祖側耳,“陛下聽……”
能哭出來,就說明是放下了。建帝畢竟年輕,十七歲的少年郎,背負一個國家,其中的辛勞,隻有同樣做國君的人才能體會。他點點頭,“如此甚好。”從門檻上邁了出去。
建安經過一場大劫,短時間內緩不過來。這城像個失怙的孩子,還得一點一點重新培植起來。他倒是很有興趣照他的想法構建,可惜時間緊,不能顧此失彼。大事一一安排妥當後,就該返回汴梁了。
皇後倚著引枕吃零嘴,點心隻吃餡兒,把皮剝下來,全塞進他嘴裏。倒是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忙裏抽空問他,“綏國舊臣還啟用麼?”
他嚼不過來,噎得難受,連灌了好幾口茶方道:“往後綏即是鉞,綏臣須用,令他們融入,以撫民心。不過要分良莠,不可屈才,也不可……”她又伸過手來,他看見那蜜煎的皮就怕,委婉暗示,“整個吃起來,味道是不是不一樣?。”
“我不知道,反正我隻喜歡吃餡兒。”蜜糕咬開一個口子,她撅著嘴把裏麵的豆沙吸盡了,然後眨著大眼睛,裝模作樣把癟癟的玉兔擱在了盤沿上。
所以看得起你才讓你吃她吃剩下的,得此禮遇,還有什麼可挑剔?他受了欺負不敢多言,待大隊人馬出了建安城,打簾一看,用一種很慶幸的語調告訴她,“你不是要祭拜你爹爹麼,好像快到了。”
她聽了放下點心,抽出帕子來撣了嘴角和身上的殘渣,兩手壓在膝頭端坐著,乍一看真是端方得體的正宮做派。
錄景備好了香燭,禦輦停下後上前打簾,她搭著他的肩頭踩上腳踏,往後一望,郭太後也下車來了。
孤零零的墳塋立在曠野上,經過了一冬,看上去分外荒涼。軍中沒有步障遮擋,任北風吹著,臉上刀割一樣。郭太後到墓碑前仔細端詳,卷起袖子在從風兩個字上反複擦拭,擦了很久,人便癱軟下來泣不成聲了。
穠華和高斐上去攙扶,哽聲勸慰道:“今日我們一家人都來了,爹爹一定很高興。孃孃別這樣,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小心自己的身子。”
郭太後隻扒著他的墓碑不鬆手,這時候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她心裏太多的遺憾和委屈,離別時青春正盛,再相見他已經掩在黃土之下。她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情上作踐,他何至於三十出頭就不在了。她欠著他的相思債,一輩子都還不完。同崇帝虛以委蛇,不過是一個女人對權利的屈服,她心裏愛的,是這結發的丈夫,從來沒有變過。
以前沒有覺得丟了江山好,可是這刻卻改了想法。她終於可以走出皇城來祭奠他,痛快地哭一哭,把這些年的憋屈都發泄出來,忽然感覺什麼都不重要了。
穠華一味勸導,怕她傷情過度,將她送回了輦車裏。自己去爹爹墳前拜祭,喋喋說了很多話,說這一年來的際遇,說現在的心滿意足。
“我懷了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因為生在七月裏,我給他取名叫菡萏。前陣子顛躓,菡萏險些沒了,我想是爹爹在天上保佑我,讓我幾次化險為夷。”她含淚說,“我們都去了汴梁,留爹爹一個人在這裏太孤單,我想給爹爹遷葬,又怕擾了爹爹清靜。爹爹今夜入女兒夢裏來,給我個示下,若願意,我安排下去,逢年過節也好就近祭拜。”說著拉今上過來,笑道,“這是郎子,爹爹以前見過的,不知還記不記得。”
他拱手上香,“我和穠華結成夫妻,隻因政務繁忙,沒有來通稟泰山,心裏惴惴難安。穠華於我來之不易,我必定加倍待她好,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請泰山大人放心。”
在墓前,總有種綿綿的哀思,扯也扯不斷。她在風口站了太久,怕她受涼。加上又要趕路,他好說歹說將她帶回車上。車隊往前,她精神萎靡,他想盡辦法才哄得她高興起來。
天氣轉暖,道旁溝渠裏的冰都消融了,有微微的綠意從枯黃的草根裏綻出來,放眼眺望,春在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