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應泉上次被抓回後,一改鐵劍管他時的刁悍,深沉得百依百順,將那陰鬱的想法深藏於心。從嚴管隊回到采煤監區,監區長羅耘教育談話,要吳應泉回雜工組勞動改造。吳應泉知道,犯人都不願下井,井下的恐懼讓許多犯人望而生畏,但井下勞動強度不大,由於井小設施簡陋,特別是電瓶機車運輸量小且慢,窩工現象嚴重,時間自然就像蘭州的拉曲,八個小時完成的任務,要拖到十來個小時,也就是說,在井下的機動時間多。所以監區長羅耘讓他回雜工組時,吳應泉拍拍胸脯說:“羅監區,我這人啥都行,就是關鍵時刻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地麵上難以控製,心一橫,血一熱就會做出不能自控的事來,還是下井吧!到采煤監區勞動改造,用汗水洗滌自己肮髒的靈魂,讓勞動淨化自己好逸惡勞的思想,在監獄蕩盡自己的不良惡習!”
一番話,讓監區長羅耘以為吳應泉被抓回後,會洗心革麵,改惡從善,重新做人,也就沒多往深處想,讓采煤分監區領吳應泉走。采煤分監區雖說是一個分監區長建製,但隻有五個民警,分監區長高永玉是省煤校畢業的,雖說對采煤的業務熟,但對監獄業務就要生一些,手下有四個民警,一個民警是分監區獄政獄偵教育幹事,其餘三個管段民警,一個釘子一個眼,分監區正好三分隊,監獄基層民警配備遠遠低於司法部的規定,民警長年累月超負荷勞動,被戲稱為“犯人有期,民警無期”。
分監區民警把犯人帶下煤井,又要抓安全,查看瓦斯濃度,生產運輸,又要拉屎撒尿,根本顧不了掌子麵攉煤的犯人。加之有守井口的人,民警認為犯人下了井,就上了雙保險,不易脫逃。殊不知百密一疏,井下漏洞也多,往往被長年累月超負荷工作的民警忽略了。
吳應泉在民警麵前乖巧,表現在每天都完成任務,這讓分監區長高永玉放心。
在生產任務壓頭時,從分監區長到監區長甚至監獄長,主要精力都用在抓生產經營上,這也無奈。皇糧、囚糧都不到位,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不找錢,監獄企業工人、家屬這一大家人吃啥?不解決皇糧問題,監獄就是“生產第一,改造第二”。這是監獄不爭的事實,誰說都沒用。
吳應泉到采煤分監區改造的頭三月,月月超額完成任務,管段民警和分監區不時表揚著,月考核都是滿分,沒有違規違紀的記錄。
吳應泉的心思,隻有嘎魯知曉。那天是周日,監區長羅耘下令休息。上午進行政治教育,下午三個分監區和雜工組開展籃球比賽。四個組打循環。到兩個采煤分監區時,吳應泉和嘎魯混出人群,溜出籃球場,來到采煤監區夥房後麵的空地,地裏種有南瓜、蔬菜、豆類,圍牆下是草地。采煤監房是老監房,圍牆也隻有四米五高,電網立在圍牆上,電流量也不到五千瓦,不像大監獄電網懸在圍牆內側成傾斜角,在外麵見圍牆不見電網,電流量也超過八千瓦,離圍牆一米遠還拉鐵絲網,豎一塊“高壓勿近”的鋼牌,讓靠近的犯人望而生畏。
吳應泉和嘎魯邁著碎步,慢慢沿著圍牆走。這塊地平時也有犯人走,但此時大家都湊熱鬧去了,嘎魯瞅瞅四處無人,用胳膊肘肘吳應泉說道:“監獄還是狠了點,出去一年就拉長三年,加到頂了!”
嘎魯的話惹得吳應泉也斜著眼瞅瞅,確認四周無人,隻有監區操場的喧嘩聲。
他眼珠掃視一下圍牆電網回道:“加多少都無所謂,刑期隻是一個臨時枷鎖,掙得脫時,一天牢老子都不願坐,掙不脫,我就是一匹收韁的野馬,暫時收收放蕩不羈之心。”
“真想出去?你現在的刑期已經超過我了,好好改造,掰起拇指算也就八九年,其實這點時間混混就去了,再跑,這牢就越坐越長,啥時才有一個頭?”
嘎魯歎口氣說道。
“你傻兒就不想迅速脫離這高高的圍牆電網嗎?上次我是太大意了,讓鐵幹抓了,憑我渾身武藝,在哪不能藏身,嘎木這一帶混個啥。這次我要能出去,就去千裏之外,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我看他們還有啥能耐。”吳應泉轉動著眼球,低聲說道。
“聽說沙拉分監要分流,監獄退出高危行業,犯人都不從事井下勞動了!”
嘎魯說道。
“退個屁,是沙拉分監礦源枯竭,煤倒還能挖若幹年,但硫鐵礦沒了,所以要撤銷沙拉分監!”吳應泉回道。
“唉,撤銷沙拉分監,我們不知又要分到哪裏改造,管教民警咋樣?我們的獎分能否兌現?”嘎魯晃晃頭,歎息著說道。
“咋分?這還不簡單,你我這些十年以上刑期的犯人,還能去低度戒備監獄嗎?那些在野外勞動的茶山、農場甭想去,肯定關押在高度戒備監獄。”吳應泉篤定地回答道。
“夥計,沙拉分監是省一監的分監,如果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到省一監去,那省一監圍牆裏三層外三層,據說電網都是上萬千瓦的,隔圍牆一米就有電流感,那真是插翅都難逃嘞。”嘎魯吃驚地對吳應泉說道。
“正是如此,我怕去省一監,你盡快給我找一條路走,要在分流前解決問題。”
吳應泉神秘兮兮對嘎魯耳語道。
“路倒是有的,就看你的運氣了!”嘎魯也神秘兮兮說道。
“甭賣關子了,快把你說的路告訴老子,老子知道你架廂的,井下哪有一個縫你都知道。”吳應泉又瞅瞅四周,急促地對嘎魯說道。
“急個,心急吃不得熱糍粑,急會急出問題的,你不看監區在你我的身邊安有耳目,稍不謹慎,就露出馬腳來。現在監獄管得多嚴,這叫分流前的黑暗,現在要有誰溜了,民警是貓兒抓糍粑——脫不得爪爪,大意行嗎?”嘎魯老練地回道。
“那你也不能看我急出病來,見死不救嘛,你我兄弟一場,情分為上。不瞞你,我挖空心思就是要出去,用啥方式都行,多坐監獄一天多遭一天罪!你不看這麼久憋得我人都瘦了半圈。”吳應泉近似哀求地說道。
“這好辦,明天我去井下架廂,我瞅民警不在,我來你的掌子麵,帶你去一看便知。”嘎魯對吳應泉說道。
“這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哥們,待我先出去打好基礎,你出來也能幫你一把。”吳應泉臉上露出笑容,拍拍嘎魯的肩說道。
他們聊著聊著,球場中的比賽完了,空地上人多了起來,吳應泉和嘎魯不便多說,天南地北扯一些野話,各自回到自己號室。
幾天後,嘎魯找空隙溜到吳應泉勞動的掌子麵,貓著腰帶著吳應泉去了二號煤井的通風巷口,守巷口的犯人脫班了,吳應泉對著鏽跡斑斑的鐵欄柵一瞅,瞬間心知肚明了。
離收監時間還有兩天,也就是梁翼到省一監處理工人堵門事件的那天早晨,吳應泉和往常沒啥兩樣,被管段民警帶出工。犯人對啥時分流知之甚少,但吳應泉感覺民警增多了。在一號井口,監區長羅耘、分監區長高永玉、獄偵幹事龍世雄等監區民警和分監區民警都站著。憑吳應泉的直覺,他知道分監分流的時間快到了。沙拉分監的分流雖說沒有排出時間表,但犯人們都知道沙拉分監要撤掉,民警和犯人都要被分流,隻不過時間是特保密的,隻有高層領導才清楚。不到犯人收監,普通民警不會清楚,縱然像羅耘這樣的監區領導,也隻能推測,知道大概,不知詳情。
吳應泉被帶到巷道深處,犯人們都去了各自的掌子麵。吳應泉拚命攉了一個來小時的煤,趁民警去別處巡視之機,偷偷貓著腰,裝出一副拉稀樣子往二號井口走。偶爾在暗淡的小巷裏遇上犯人,犯人也不管這些閑事,都知道憋慌了找廢巷解手,事不關己。
吳應泉在一個廢巷口遇到一名巡查的民警,他一看不是采煤分監區的,是掘井分監區的管段民警,他壓住心跳,站在小巷邊緣讓他先過。那民警斜視吳應泉一眼,問道:“這是通風巷道,你去幹嗎?”
“報告幹部,我是采煤分監區犯人吳應泉,是三號掌子麵的攉煤工,這兩天鬧肚子,要去側邊廢巷解決問題。”吳應泉邊報告,邊用雙手捂著肚子,做出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那民警沒在意,晃晃頭上的礦燈走了。
吳應泉見民警走了,急匆匆溜到二號口的鐵柵欄處。他怕遇到守井口的犯人,隔幾米就放慢速度,輕腳輕手往井口走,當他看清井口鐵欄柵時,守井口的犯人正伸腰站起來。那人仿佛坐累了,轉身向大巷走去。
吳應泉見守井口的犯人在,便停住腳步,思考對策,突然見那犯人站起來伸懶腰,他知道機會來了,那犯人要到大巷找犯人聊天去了。吳應泉怕露出蛛絲馬跡,讓整個計劃前功盡棄。
他疾步回到死巷,憋著氣蹲在黑暗處,像一隻十分警覺的山貓。蹲一會兒,那個犯人晃動著手電,嘴中哼著:“小嘛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邊哼歌,他手中的手電筒晃著吳應泉蹲的死巷道,那光在四壁上一閃就過去了。那犯人壓根兒沒發現什麼,更不會知道吳應泉此時此刻就貓著腰,蹲在這個廢井。待那犯人哼著歌走過廢巷,吳應泉又輕腳輕手走出廢巷,疾步來到二號井口,鏽跡斑斑的鋼筋被他用力一掰,上麵的鐵鏽就紛紛落掉。他雙手死死掰著鋼筋,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氣,血湧上來,手上露出鼓脹的筋脈,隻聽得“哢嚓”一下,鋼筋斷裂了。他使力將斷裂的鋼筋掰彎,剛好能拱出一個人,側身拱了出來。
鋼筋封閉的井口隔二號井地麵還有一段距離。他悄悄來到地麵,能清晰地看到抽風機抽出的霧氣,能聽到抽風機轟鳴聲。但四處無人,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著大地,生長期的苞穀林帶正吐穗揚花。抽風機房肯定有人,吳應泉溜出二號井口,疾風閃電般鑽進比人高的苞穀地。他不能勇往直前,他知道,隻要民警發現他脫逃,會警報四起。采煤監區不遠處是一條深澗,過了深澗就到茫茫蒼蒼的峽穀深山,往深山走,神鬼都不知他是逃犯,他冷靜分析這一切。其實,若幹天前,他就琢磨,從二號通風巷口溜出去,走哪條線能逃過民警的追捕。溜出後,吳應泉迅速脫下那件標誌明顯的天藍色白杠杠囚衣,身上還有一件白色的襯衣,這是沒有標誌的衣服。他踅身順著相反方向,從苞穀帶匆匆穿過。上小路時,他先瞅瞅路上是否有人。當確認無人後,他才從苞穀林帶躥出來,疾步躥進下一塊地,進入溝澗。再穿過溝澗,鑽進山林之中,脫逃就成功了。他下到溝澗,澗下是流淌的爪仲河,河水不深,水流不湍急,他已經胸有成竹,民警還沒有發現他。他悠然自得地順河走過一座木橋,過了橋又踅回一裏來路,放目望望半山中的分監,眯眯笑著,鑽進了高高的山林之中。他抬頭看看太陽,太陽已經偏西,他知道再過一會兒,當二號井守井口的犯人返回崗位,就會發現他脫逃的事,追捕的警報聲就會響起,監獄的雞犬都不得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