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前,人間還是衛朝當政,老皇帝勤勤懇懇幹了幾十年,惡疾發作,在一個晴好的夏日午後,沒聲沒息地睡著,就再沒睜開眼睛。
彼時的皇後膝下獨有一女,是衛朝年紀最小的公主。
公主舉著竹蜻蜓,魚兒般遊進寢宮,喚了幾聲父皇都無人應,下人才知道皇上駕崩了。
皇帝早早沒了,人心惶惶。眼下皇子中,並未立太子,年紀最長的無才學,最聰穎的出身不高。皇後於是將才學最好的過繼到膝下,讓他喚自己阿娘。
公主彼時年紀尚小,她新的弟弟不過七八歲,雖說年紀比她長了兩歲,還是按規矩叫她皇姐。
在幼帝被扶持上皇位的那一天,太後封禪南山第二峰,受當時的仙宗賜福,封長公主為安儀公主。
安儀安儀,實際上也是安夷。當時衛朝最大的隱患便是西方的狄夷,多年邊疆戰事,平了一時,但不除之始終有後患。
衛朝太後掌權,萬邦來朝,一時風光無限。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她被喚作長公主的一生便從此時開始,一直延續了往後十五年。
安儀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從那個夏日開啟的,再往前的日子都像流水一樣飛去,一筆帶過。她多少次回想起來,也記得一聲聲喊父皇的場景,她奇怪自己為何記得那樣深。
不過五歲,就當上了長公主。太後時常告誡她,將來的天下在她手中,千萬要把牢。太後請太傅來為安儀教學,安儀並不樂意聽。
“你若不學,我有一日不在了,你憑誰而活?”太後總是無端憂愁,對著天空微微滯神。
安儀說:“母後也會像父皇一樣離去嗎?”
“你也會的,安儀。但我會比你早一些。”
“既然都會離開,那為何要管朝廷的事情?在誰手裏不都是一樣的嗎?母後走了以後,就讓弟弟來管。”
太後摟住她,或許在想,為了她的安儀她要活久些。
長公主並不懂得往後這江山也許會在她手中,有時看見母後在燈下讀書,燭光像一道簾子籠住母後,她覺有些陌生。
讀書無趣,最愛的是太後能偷閑和她彈琴。
太後愛琴,尋了一位琴師來,教習安儀彈奏。公主聰穎,年紀尚小時已能熟彈京都名曲。
當時每有新詞,定要譜了曲進獻太後,太後便讓她們師徒二人合彈給她聽。
如此,年華等閑度,一晃就是十來年。
太後有一朝忽然病了,一病不起,再多名醫都救治不得。外頭漸漸起了流言,說太後牝雞司晨,得病是天降的報應。
太後一得知外頭的流言,便下令讓人去追查處治,雷厲風行,毫不留情,外頭不滿的聲音就更加了。但太後並不希望她的病會成為未來女兒掌權的阻礙。
安儀公主和琴師一並前去南山第二峰,做法請仙人護佑。公主帶發修行,住了一年半載的道觀,然而病卻不見半分起色。
手中的琴變成了佛珠,日日念日日撥,心愈來愈亂。
風雨來急,西邊戰事吃緊,朝中不滿漸增。幼帝此時已不再羸弱,竟暗中滋生許多爪牙,就要顯露在太陽底下。
太後有一日把安儀召到身邊來,說:“哀家往日不曾讓你熟習文韜武略,如今倒也不悔。隻恨蒼天減我壽數,無力回天。你不必自責悔恨,但過你的日子,我為你留了一道密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安儀知道母後不久於世,身旁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唯有琴師還在旁為她奏琴,聊解愁緒。
那時她像在荒野裏踽踽獨行,天邊唯有清冷的缺月。母後的生命垂危,是她捧在手心裏搖曳的燭光。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假裝看不見周圍的陰霾,她分明曉得黑暗正一點點吞噬她和母後,怎麼能眼睜睜讓母後一人承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