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一麵,城牆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麵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五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腳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自家屋簷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裏去,等待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衝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於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麵,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遊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麵,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遊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係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到辰州與沅水彙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遊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裏。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人家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麵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於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於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於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可以發現,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地無一時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於湖南境界的,茶峒算是最後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麵,在茶峒時雖寬約半裏,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隻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從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桑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隻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麵小廟裏,局長則長住城中。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裏還駐有軍隊以外,兵士皆仿佛並不存在。冬天的白日裏,到城裏去,便隻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簷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簷口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麼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裏去如一座一座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麵說話一麵作事。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裏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裏,懷了對於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麼?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纖夫。那些纖夫也有從下遊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應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麵。大人呢,孵一窠小雞,養兩隻豬,托下行船夫打付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