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麵敲著一麵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眯著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隻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麼,驚醒後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麵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裏,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裏,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梁,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裏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麵,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裏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後麵。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幹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隻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於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