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2)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麼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皆隻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麵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鬆的竹雀,與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不是人生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一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隻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秘裏,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近來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

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隻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麵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麵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麵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閑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麵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天上地下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招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婆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