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猶覺得他說的“不要再見”隻是夢裏光景,可是張開眼,卻發現屋子裏隻剩了我一個人。屬於他的那半邊床已被鋪得平整,連溫度都不曾殘存。
我躺了很久沒有敢出被窩,因為害怕一出被窩一切就成了定局,無法挽回。
桌上留了一張紙,是韓子玉的筆跡。他說,“我離開了,這所房子留給你,你可以永遠住在這裏。”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在那裏住了整整一個夏天,一直在等他回來,回來告訴我隻不過是一個玩笑。但是他始終沒有回來。
九月,我離開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隻身一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大學生活如我所想的無趣。或者也許並不是它無趣,而是我已無心。
無心上課,無心交朋友,無心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看著樓下癡情的男孩子捧著大束的玫瑰追求心愛的女生,同學們嘻嘻哈哈起著哄,被追求的女生淺笑嫣然無限嬌羞。我往往笑而不語。
舍友們總嫌我沉默寡言,又私下議論我一個大男人卻愛幹淨的怪癖。我心想,原來自己在別人眼中已經變成了韓子玉的模樣。
男生們聚在一起討論隔壁班的女生,壓低聲音說些低俗玩笑,我聽著也隻有笑而不語。他們問我喜歡怎樣的女生,我還是笑而不語。又問我有沒有跟女生上過床,我……感歎一聲曾經滄海難為水。
校園裏到處歡聲笑語,連空氣都是躍動的。大家都好像剛剛獲得自由的小孩,逃離了束縛自己十幾年的枷鎖,恨不能上天入地,翻天覆地,驚天動地,要拚命快活,拚命瘋狂,要玩到筋疲力盡。
隻有我,經曆過一番生死別離,看過了人生許多可能與不可能的變數,現在好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奄奄一息,心力憔悴。
我的世界尚是灰色。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染上色彩。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
直到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二十多歲女孩子的聲音,她第一句就問我是不是何爾萌。我說是。她沉默了良久,說,你好,我叫韓嬌。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以為產生了錯覺,因為我是知道她的,卻沒想過她會有事聯係我。韓嬌,是韓子玉在國外上學的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頓了一頓,突然說:“我哥哥的葬禮,你來不來?”
我說:“你說誰?”
“我哥哥,韓子玉。”
她說,韓子玉上個月離世了。死於腎衰竭。
我顫抖著聲音說怎麼可能。她說,聽說是幾個月前被刀子捅傷的地方造成了唯一的一顆腎髒破損,手術不及時,引發了大麵積感染。
我覺得真是諷刺。站在靈堂前的人們都穿著黑衣,一臉悲愴,韓叔叔,韓嬌,還有我。可是我們有什麼資格祭奠韓子玉?傷害他最深的人,就是我們。
他把一顆腎給了患腎衰竭的妹妹,自己卻因腎衰竭而死去。我很想問問,為什麼別人生病的時候要他來救,他生病了卻沒人來救?
他雖然嘴上什麼都不說,可是卻比誰都要心疼把自己養大的小姨,她所有的任性胡來,他都默默承擔,從不責怪她,隻是自己替她彌補過錯。可是現在韓子玉孤單單地躺在這裏,她呢?她在哪裏?
還有韓叔叔。說是不恨,怎麼能不恨呢?但是韓子玉從未做過傷害他的事情,甚至連袖手旁觀、遠遠地看他倒黴都做不到。盡管不承認,卻還是顧念著血濃於水的感情。可是韓叔叔,一次一次讓他寒心,真的配做一個父親嗎?
而我……這個害他死去的罪魁禍首,最後對他說的,竟然是恨他。
他是一個好人。老師說,長大以後就不可以用“好人”“壞人”來形容一個人了。但我知道,他真的是一個好人。他一生想要做的,不過是保護好身邊的每一個人。哪怕自己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