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不下雪,咱們就去收拾收拾,你就另起爐灶,別怪你黃姨不給你做飯吃。如果你現在不理解,我們不怪你,你今後會理解的!”
林一生說完,走了。
這一夜,杜書成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雞叫時分,聽見敲門聲,他沒有搭理,然後便呼呼睡著了。
04
杜書成的新居在水庫旁邊,這兒的太陽也每天起得早,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山裏比山外至少晚一個小時。雖然已是仲秋,太陽還是不到七點鍾就升起來了。但在山裏小院,八點以後才能看見太陽從東山的頂上冒出來,姍姍來遲似的慢吞吞驅趕淨山間的麻色,把溫熱帶給山林。而在新居,他六點多鍾起床的時候,窗外已是一片曙光,開了門出來,就看見紅彤彤的一輪旭日從東方一躍而起,隨即嫣紅消退,白光四射,無論是山林還是大地,還有前邊的水庫,都呈現出一派生氣。眼前的天地很寬廣,因此也很空曠。寬廣空曠的天地間,有一種濃烈的空氣,它的透明的色澤衝擊著他,使他仿佛感到自身有股子力量正在從他的腳跟底下升起,先到腿,後到腰,然後一下子衝上頭頂。這力量在他的頭頂上盤旋,使他無端地產生了一種欲望。
林雪騎了自行車從山裏過來了,一邊還朝他招手。她圍著一條白紗巾,雪似的將她襯得更加美麗。
林雪是個不錯的女孩。這麼長時間以來,她老是圍著他轉,一張嘴也像她媽媽似的說東道西不會閑著。比如前幾天她從鎮上回來,就跟他說,要是咱住在鎮上就好了,買菜也不用跑這老遠的。還有,她說徐山鎮上的女孩子轉眼間就愛打扮起來了,跟城裏一樣趕時髦,她們買雪花膏要十幾塊錢一瓶的,說賤的傷皮膚,穿的衣裳都百十塊錢一身。她說她二十歲了,還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出門叫人看了寒酸,還林場工人呢,連農家女都不如。她告訴杜書成,她見了幾個同學,人家真大方,口袋裏有錢呀,見了麵就抱著她拉著她,給買吃的、喝的。她吃了整整一大盒冰淇淋,還喝了兩杯鮮豆奶。“鮮豆奶可好喝啦!”她說著,還舔舔嘴唇。
下了自行車,她用右腳把後撐子支起來。鬆開手,車子一歪,差點兒倒了。她慌地回身扶正,又選了塊地方放好。
“這鬼地方,就找不著一塊平地!”她抱怨道。
她跑到杜書成跟前,拉著他的胳膊,一連串地說:
“我跟媽說好了,今天到鎮上去玩,你去嗎?我想叫你也去。你知道嗎,徐山鎮挺好玩的。我在那兒有好多好多熟人,我是在徐山中學畢業的。還有鄉裏的幹部,我也認識不少,像徐書記,他和爸爸常來往的,文化站的馬站長,他們都到林場來過,我答應去找他們玩,可一直沒有空兒。你一定得陪我去呀!”
“可是,可是我能擅離職守嗎?”
“什麼鬼工作!連種地的都不如。你就要陪我去!哎,對了,回頭咱去找徐書記,他是書記,一定有辦法,叫他把你調鎮上工作,不比在這兒強?你在這裏呆了幾個月了連個門兒都不出,還不夠?每次叫你你都不出去,咋,還真想在這一輩子?”她望著他,征詢著他的意見。
杜書成看著她,沒吱聲。
“真的,林場煩透了,你看我爸,在山裏幾十年如一日,咋啦?山外啥樣兒都不知道。先前還寫過幾篇文章在報上發發,後來呢,就沒有了,不是他才氣不行,是他與世隔絕,思想認識和現實有距離,誰還用你的稿子?”
“那……”
“那什麼?走,鎖了門走。”
“我還沒吃飯哩。”
“我也沒吃,咱到鎮上吃,鎮上吃挺好的。有一家叫‘鄉巴佬’的飯店,早點小吃可捧啦,啥都有。還有他的芙蓉雞蛋呀,保證你從來沒吃過!”
杜書成接過自行車,林雪拽著他的衣服,坐上後座,就往徐山鎮去。
徐山鎮是徐山鄉的鄉政府所在地,距離雙山林業站才十五六裏路,杜書成在這之前竟一次也沒有來過。他是怕見人啊,怕見生人,更怕遇見熟人,他思想裏老是疙疙瘩瘩,委屈的陰影揮之不去。眼前的鎮子規模很大,足足抵得上西部省份的縣城那麼大,鎮裏縱橫著幾條街道,車輛行人熙熙攘攘。鎮上的建築大部分破舊歸破舊,但都古裏古氣,式樣別致,倒是那些新建的樓房顯得不大協調,不該存在似的。因為又快到中秋節了,鎮子裏顯然平添了許多節日氣氛,煙花爆竹不時響起,大街小巷都擺滿了新疏幹貨。
林雪把他引到一個巷子內。這巷子很窄很深,兩邊全是兩層帶箑簷的磚木結構的小樓,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一點空隙,脊上的小瓦縫間是半枯的茅草,有的屋獸已經掉落,或者殘缺不全。在那家叫“鄉巴佬”的招牌下停住,林雪就問林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