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換算
老康坐在沙發裏憂心忡忡地吸煙。
馬領問道:“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老康臉抬起來,馬領看到此人嘴角似乎在隱蔽地抽搐。到底怎麼啦?老康不回答,嘴角痙攣得更厲害了,眼睛裏也噙滿了淚花,很像電視機上羅小鴿的那隻瓷狗的神態——那隻瓷狗也是一臉的可憐相,水汪汪的一對狗眼充滿了委屈。
馬領開始厭煩,說道:
“你一大早跑來就是想讓我猜謎嗎?那你辦不到,我沒興趣。”
說完他就進裏屋睡覺去了。
顯然是無法睡著了,氣溫已經開始升高,它隻在清晨那一會兒是涼爽的,如果那時候沒有被吵醒或者可以一直昏睡到十點以後,如果醒了,就必須在高溫和昏沉之間去搏鬥了。被幹擾了可貴的睡眠,馬領心裏的無名怒火越燒越高,恨不能出去把姓康的掐死。他衝出去,卻沒動手去掐脖子,因為他看到老康臉埋在沙發靠背上,肩膀觳觫,後脖頸上的肉都一抽一抽的,好像真的很悲傷。這可真是奇怪啊,馬領努力回憶了一下,結論是:他真的從未見過老康的哭泣,在他的記憶裏,老康的眼裏至多是像狗一樣地噙滿了淚花。可老康此刻分明是在哭,真哭,渾身顫栗。但馬領不想刨根問底,他覺得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想知道老康有什麼問題。
馬領開始打掃房間。地上有很多頭發,長短混雜,不是他的就是羅小鴿的,掃到一堆居然有那麼多。看著這堆頭發馬領不禁呆了,他震驚於毛發從他們身體上一落千丈地離去和因此揭示出的不可遏止的頹唐之勢。馬領拚命忍回了即將流下的眼淚,如果在這間屋子裏同時有兩個男青年像狗一樣地哭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麵?
馬領繼續用抹布擦拭灰塵,擦到人造革的沙發上,他推推老康,後者讓開一點,頭繼續埋著哭泣。老康不知道是馬領把這個權利讓給了他一人獨享,哭得心安理得,等馬領擦拭幹他流在沙發靠背上的涕淚,接著又把臉貼上去幹幹淨淨地哭。
隨著清掃房間的工作深入進去,馬領心裏一點點平靜下來,仿佛他清理著的不是這間屋子,而是自己雜亂無章的內心。事實上,馬領也真的希望把自己的心放在水籠頭上衝洗一番。馬領想起了父親的教導,父親強調麵對生活時必須“一天一天地摳著過”,不放過每一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怕閑極無事去掃掃地、擦擦桌子,這樣也算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是對生活畫上了一個正數,起碼不是在消耗生活,不是在對生活做減法。馬領想他現在就是在對生活畫正數。在廚房裏,馬領把一隻被羅小鴿咬了一口的西紅柿扔進了垃圾袋。扔完馬領當即就後悔了。雖然這隻西紅柿被咬了一口,而且好像已經放了三天,但它其餘的部分似乎仍然可以食用——但是他卻把它扔掉了。那麼,他又做了一件消耗生活的事,對生活做了一次減法。這樣的換算令馬領悲愴,他覺得自己總是這樣,加加減減,減多加少,於是生活於他就一天天地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負數。
出去扔垃圾袋時,鄰居家的男孩正興衝衝地奔上樓,看到馬領後停在了樓梯上,和馬領保持距離,水火不容地瞪著馬領。他一直不原諒馬領。馬領裝作沒看到,把垃圾袋丟出去就回身進屋。
男孩可能感到了被人漠視的侮辱,字字惡毒地向馬領罵道:
“你應該把自己也丟出去,你也是一隻大垃圾。”
馬領的手停在門把上,男孩心裏害怕起來,向下退了幾級樓梯。馬領一動不動地站著。男孩覬覦了半天,不見他有進屋的意思,終於尖叫一聲向樓下逃去,他帶著哭腔咒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