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盡管我生性缺點很多,但缺點總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暴露出來的(沒有誰會把自己缺點主動端出來),如果我在一年甚至一生中隻能見上幾麵的朋友麵前都無法克製,無法忍耐,那說明我也太無救,太沒有力量了。對朋友好,能博得朋友愛,這正說明我尚能自救,心中還有陽光和力量。坦率說,在“朝夕相處”乃至呼吸都難以分離的家人麵前,我實在難以克製住自己蟄伏於天性中的諸多不是不好,它們就像那個美人魚的尾巴,當忍耐失去控製時,就不由自主地拖出來了。它們又像我身上的濁氣,我可以在生人、要人、客人麵前忍住不泄,卻難以在家人麵前堅守到底。古人說:長相廝,心矛鈍,百病滋,說的大抵就是這層意思。
三、大千世界,險象環生,芸芸眾生,明爭暗鬥,無休無止。這世界要說讓我們感到多麼稱心,實在不敢恭維。由於外麵世界經常風雨四起,我們總是緊緊張張地夾著“尾巴”出門,又夾著“尾巴”回家;到了家,這“尾巴”似乎再也夾不住了,又似乎夾不住也無甚了得的,於是就甩打出來。想想也是,我的這個不是那個不對,如果不能得到家人諒解,還能得到誰的諒解?如果在家裏我也要惶恐不安地做人,小小心心地行事,那麼這個家又有甚意思?家所以令人感到溫馨,魂牽夢繞的,正是由於我們在家中可以無憂無慮,無所顧忌,給自己一份在外麵沒有的難得的輕鬆和自在。所以,我的愛人啊,親人啊,我沒有像對朋友一樣好生對待你們——常常虧待你們,不是因為我不愛你們,恰恰是因為我們有很多很好的牢固的愛基奠著。對你們,我虧待得起,對朋友,我虧待不起。朋友的關係和情義很難得、很美好,也很脆弱、很危險。今朝為友,明日反目成仇,這樣的事情我已見得太多太多……
現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對朋友好,並不是我這人有多好,而是朋友這個角色好,這層關係妙——既不是親人,又不是一般的熟人、同事。作為親人,我把自己的全部——所有的好和不好,都毫無保留、也無法保留地端出了;作為一般的熟人同事,因為素無交情,我似乎隻能讓他們委屈了,我不會為他們貢獻我原本就不多的“好”,也不會為他們動用我有限的耐性和修養,極力包藏我的“不好”。沒必要。對有些人,我甚至有意要將我的種種“不好”泄放出來,免得它們老是受到壓製,在需要壓製時反而壓製不住。
對這些人說,我無疑是可惡可懼的,但卻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咱們沒交情。人與人之間沒交情是很可怕的。交情太深似乎也不好,你瞧,做我的親人很受罪吧,常常要為我的這個那個的不是慪氣,動怒。惟有朋友,既有情有義,又有拘有束;情義取走了我的“好”(我願意),拘束又限製、削弱了我的“不好”(否則就有反目成仇的危險)。我相信自己在朋友心目中的形象一定是較為完美的。也正是因為有了朋友,我才有了一次完美。我常想,這世界我要沒這些朋友的話,真不知自己的形象會變得多糟。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朋友們成全了我,讓我這個滿身不是的人,終於有了一眼值得人稱道也讓我自己滿意——幾乎是讓人羨慕又妒嫉的亮點。
當然,除了朋友,我很清楚,這個世界在陰暗地指責我、討厭我的人一定很多,包括我的親人、愛人。如果親人和愛人也可以選擇的話,我想他們也許就不會要我這個人了,因為總的說,我是個有太多缺陷的人。想到這些,我常常自愧難當,直想自斃。但是想到分布在祖國四麵八方的我的朋友們,我又覺得沒什麼好自卑的。我對自己說:不管怎樣你還有那麼多朋友,朋友們是不會指責你、討厭你的,因為我是他們最好最好的朋友。
1996年7月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