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色的森林鮮豔如故,春田的眼中卻倒映著天空的灰霾。沉重的烏雲遮蔽了天空,不見日月,陰沉的光線尤為刺眼,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大地孕育的鮮豔都中和不了它的顏色。
陰霾在昨夜裏曾稍稍散去,層層樹影的間隙露出一小片天,朦朧的月殘缺了小半邊,拉扯出細碎的光環,倒映在春田那深藍色的眼中,破碎的天體正如她那張留著半邊傷疤的臉。月亮受了傷,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
小時候聽大人說,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工業誕生之前,沒有網絡、電力和機械的時代。那時的月亮還是一輪溫和的玉盤,淡金色的陰晴圓缺是僅有的變化。可如今抬頭望天,那慘淡的灰白,如同摔碎了的碟碗,誕生的新月、霧月,像土星的光環一樣擴散在太空裏——那是月球死去的殘骸。夜幕,天空中時不時劃過閃爍的流星,但這並非父輩時代的浪漫夜景,而是威脅生存的天災。
世界重複著他的遊戲,在彈指間碰碎了月球,並讓其殘骸在隨後的幾十年裏重組合並,等待著下一次的碎裂。擴散到太空裏的無數碎片波及天空,墜落的隕石成為了高懸的達摩克裏斯之劍;異常的引力所導致的潮汐紊亂,最終造成席卷陸地的滔天海嘯。災難伴隨人類的命運,這一切從來如此。
巡航的無人機在樹冠上空盤旋,透過枝葉間的颯颯,春田能夠聽到引擎的轟鳴,聽起來像是縮小版的老式摩托。她安靜地蹲伏在一棵山毛櫸的樹蔭下,側著半邊臉盯著樹梢間隙裏的天空,寄希望於身上走私來的軍用偽裝服能夠騙過無人機的光學探頭。灰暗的陰霾緊緊的遮蔽了蒼穹,神經似吉他弦一樣絲絲緊繃,雨點從清晨敲打著直到夜晚,時間像是被永恒地凍結在了一起。
雨已經下過了,但不久之後依舊是一場又一場的雨,空氣裏散發著潮濕的草腥味,陰沉地讓人透不過氣息來。世事可不常有相應的“天氣預報”,春田也不曾設想過這樣的事情也能夠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去年此刻,春田還是以重刑犯的身份蹲在萬裏之外的南極監獄裏。她在政府數據庫裏的資料顯示為紅色——觸犯法律之人,並附加了“情節惡劣”、“A級危害”等字樣。關押她的監獄在遙遠的【冰牆山脈】之外,極夜長達半年,冰雪永不融化,專門收治無人認領的可憐蟲。監獄男女分區,但囚房沒有鐵門,漏洞百出的鐵絲網形同虛設,方圓千裏不見人煙的極寒荒原才是真正的牢籠,沒有人能徒步穿過這片死亡地帶。
監獄裏,囚犯按照章程在室外指定的地方捕魚、鑿冰、或在溫室裏種菜,支撐著一定程度的自給自足。更多人則是在獄方承包的礦場裏沒日沒夜的勞作。采礦機的鋼牙鐵齒在堅硬的凍土層中啃出礦石,笨重的老式礦山機械多為工業升級後的淘汰品,服役年齡比人還大,拉杆和轉輪都鏽跡斑斑,操作起來酸痛費勁,囚犯辛苦一天下來也才剛好夠湊足自己的口糧。監獄是法律下的公平社會,勞作使這裏人人平等,不能勞動者隻該餓凍等死,感覺似乎是回到了上世紀的懲戒營。春田在這片冰天雪地裏待了五年,而按照刑期,她將在這裏度過餘生。
然而,就在幾天前,一輛極地車頂著風雪開到監獄改變了這一切。
車是跟隨監獄的補給卡車一同前來的,帶來了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後者乘坐飛機來到這片文明以外的凍土。他走進監獄的室內訓誡大廳時,做工精細的西裝皮鞋顯得格格不入,打扮像是政府官員,或是在晚飯時播放的新聞裏才會出現的大公司的高管——那是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的人。
“我是【梅雪裁衣】軍事承包公司的代表,前來招募人員。公司需要做事幹脆、服從指令、並且能夠守得住秘密的人!”
他站在二樓高的鐵架走廊上,平時這裏是警長訓話的地方,而現在典獄長就站在他旁邊。數百名囚犯剛剛被獄警驅趕到下麵,平時分開管理的男女囚犯此刻都聚集到了一起,聽他講話:
“替我們公司完成一項任務,來換取你們的自由——我們隻要一個,隻需要一個。政府將會對其進行特赦,免除一切罪名和刑期!好好斟酌一下吧,是願意在這裏當一輩子奴隸,還是抓住機會回到外麵的世界做一個自由人?”
能被送到這裏的囚犯基本都是終身監禁,外麵的世界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且再無瓜葛,不存在所謂的泄密。然而,“自由”的定義向來模糊不清,除了能要半條命的勞作,監獄裏的規章並不算嚴苛,平時看不到其它監獄戒備森嚴的電子哨兵,警犬們也都蜷縮著養老,獄警基本都是大肚腩,跑幾步就哼哧哼哧喘氣,能一記就打碎頭蓋骨的警棍當癢癢撓用。不過這裏公開慫恿越獄,若真有傻瓜上了當,埋伏好的長槍短炮便集火射擊,變相執行死刑。獄警的枯燥工作堪比囚犯,長期的壓抑需要放鬆。清算同胞方麵,人類向來天賦異稟,靠著這個套路,監獄清洗了成千上萬人。
西裝男所謂的“自由”雖不同前者,但絕非他自己所擁有的同等自由。誰不知道,他所謂的“公司的任務”其實背後都有政府的影子。政府招募重刑犯,去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早已是人盡皆知、皆做的事,軍隊用囚徒組建敢死隊更是自古有之的傳統。所謂的“任務”往往九死一生,即使僥幸苟活也會被政府長期監視,乃至神秘失蹤、殺人滅口也並非新鮮事情。
囚犯們麵麵相覷,低聲議論著。有人壯膽詢問報酬是什麼,西裝男的回複卻隻有“自由”,也就是免除刑期,聽起來似乎對服刑囚犯來說很誘人,但也就僅限於“似乎”。
囚犯不是傻子,過去糊塗不代表現在依舊愚蠢,沒有白紙黑字,連口頭承諾都懶得敷衍。他們大致明白了什麼,沒有人舉手,沒有人回話,沉默著打發西裝男走人。
數百人的聚集場地發生詭異的安靜,氣氛窒息到了極點,並且持續了一分多鍾。
西裝男皺了皺眉,像是不太滿意地看了身旁的典獄長一眼,自己大老遠的白跑了一趟這偏遠的南極雪原。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淡淡地轉身離開。
“等一下,先生!請等一下!”
這時候春田卻舉起了手,吸引了周圍不少人的目光。她本來還在猶豫,但看到西裝男這麼快就要走,機會轉瞬即逝,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她做出行動,壓過了將身體按在原地的顧慮,她推開身邊的人,奮力擠到最前麵,沿途不免挨了幾下悶拳和所經之處數不清的低聲謾罵,有男有女,甚至是熟悉的麵孔,但這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西裝男停在了門口,回過身看向她。他似乎有些意外居然是在女囚中找到了“誌願者”。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聽完耳機中的自動翻譯,沒有說話,而是從懷裏掏出一支煙,用一隻很好看的銀色打火機點起了煙。
“哢嚓——哢嚓——哢嚓——”
火石摩擦了三次,金絲香煙終於燃起了火星。整個訓誡大廳的空氣,也跟著沉默了數秒。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將煙吐出,手指夾著煙垂目幾秒。他轉身朝外走,但是揮了揮手,示意春田跟上。
春田看了典獄長一眼,對方朝她點頭一下表示默許。其他獄警也沒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看樣子反倒像是有些失落。她暫時可以確信自己獲準跟上西裝男的腳步。
空蕩蕩的走廊內,一緩一急,一重一輕,兩種不同的腳步的回音被雙層玻璃外肆虐的風雪的咆哮聲所掩蓋。
“我不認識你,你在這裏算不上名號,公司推薦給我的那幾個人都沒有舉手。我不確定你是否符合公司的要求。”
西裝男邊走在前麵,與春田保持著不止一個階級的距離,他看著手中的電子屏,單向透明的數字屏薄得像一張紙,展開時平展繃直,收回時卷起縮入簽字筆中。他說著和春田不同的語言,立即就有了同聲翻譯:
“我要看一下你的資料,你叫什麼名字?”
“春田。”但她其實還有另外的名字……
“春田……終身監禁,罪名是謀殺、非法器官盜賣和偷獵……嗯,還可以。”他看了春田幾眼,又問道:“秋明人吧,薩爾瑪提拉來的?”
“是的,先生……”春田猜對方應該是聽出了口音,她的資料裏可沒有寫來自薩爾瑪提拉共和國。當然,狼耳與豹尾的結合是更加明顯的秋明人特征,不過印象裏很多泰西人分不清秋明、烏托斯與列烏托斯族裔。
“那你猜得出公司把你撈出來,是要去做什麼嗎?”
“是的,先生。我有心理準備。”春田點了點頭,她很早以來就從其他人那裏打聽到有這麼一回事,隻是從沒想過會真的落到自己頭上。
“你是殺過人的,這個應該不假。”西裝男接著看了她幾眼,目光裏滿是不信任。若不是招不到別的人,又不想白跑一趟,他才不會同意麵前這個傷疤臉女孩。“對於之後要做的事,我想你應該會有個比較好的心理接受能力。”
春田點了點頭。
西裝男收起電子屏,加快了腳步。春田識相地跟在他後麵保持著兩米遠的位置。
“你叫……不、先生,我是說我該怎麼稱呼您?”
西裝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隻是負責把你從監獄裏撈出來,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或稱呼方式。”
走出兩步後,他又補充道:“而且,你剛剛稱呼的很好。”
他沒有給春田時間收拾,二人直接坐上了西裝男來時的車。汽車穿過大門,駛入茫茫風雪。獄警放了行,讓二人的車安然穿過那道破破爛爛的鐵絲門欄。春田記得在積雪最淺的時候,可以依稀見到如月球表麵般的痕跡,那是曆年來炮轟越獄犯時留下的彈坑,不少來自一門120毫米迫擊炮。
汽車將監獄甩在後麵,後視鏡裏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當數字屏幕顯示行駛距離超過三公裏後,她才確信自己大約的確是離開了監獄。
“等會兒就了流轉站點,上飛機前把衣服換了,上司不喜歡跟穿著囚服的人打交道。”汽車處於自動駕駛狀態,但西裝男還是坐在駕駛座上,春田則坐在後排。入獄的幾年裏不知道自動駕駛係統早已普及,春田在心裏暗自驚訝外麵世界的變化。
西裝男煙抽得很慢,一根煙叼在嘴裏老久,話也不多,隻是按照慣例般的問道:“還記得用槍吧。”
“我會用一把運動氣槍,很熟練,能打中一百碼外的鬆鼠的眼睛。以前靠它打一些野鴨和鹿……”既然提到了槍,那大概率是殺人放火的髒活,雖說春田手上早就沾過人命,但她也並非毫無人性的亡命徒,尚存的良知也常令她做噩夢。
“你隻有兩天的時間。這兩天他們會給你裝上電子眼,另外槍會有人發給你,你要在兩天之內熟悉它。做不到的話我會讓人送你回去——如果公司願意的話。”
沒等春田表示,他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想拒絕的話現在就告訴我,車子調頭還來得及。”
他吸完最後一口煙,車窗打開一絲縫,煙頭丟到外麵。一陣夾著雪花的冷風灌了進來,凜冽的空氣衝散了渾厚的煙霧,給車裏帶來一絲新鮮空氣。春田被刺激得全身一緊,明明已經習慣了寒冷,這次卻有些措手不及。前方仍是肆虐的風雪,一片未知。
她本以為自己注定此生要爛在這冰窟窿裏,高強度的勞作,苟且地獲取溫飽,偶爾和獄友們在陰暗角落裏廝混,跟獄警以貓和老鼠般的周旋,在不知道哪天死掉後草草火化了事。五年裏不曾妄想過還能重拾自由,最初她還寄希望於越獄,但一位好心的獄友及時給她潑了盆冷水,才沒被擊斃在雪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