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回事,我居然在那麼緊張的心境下,對緩緩走近我的他,咬著嘴角笑了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看見我笑,他的眼瞪大,身體晃動一下。
“師尊!”
僧肇挽扶住他。他的眼睛依舊落在我身上,擺擺手,示意不用攙。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我的手也越來越抖。我在想,他是否能接受兒子突然變得那麼大的事實。
對麵的他已經離我隻有四五米之遙。我一直在對著他笑。似乎隻有這樣的笑,才能讓我驅逐一些莫名不的安。
他終於跟我麵對麵站著了。我將手腕伸到他麵前,晶瑩的瑪瑙珠子閃出柔和的光。上麵,有他一聲的希冀:不負如來不負卿。在我的手心,躺著一隻破舊的竹蜻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禮物。
他低頭看我手腕上的珠子,伸出顫顫巍巍的手,將我手裏的竹蜻蜓拿起端詳,再抬頭時,嘴角劇烈戰栗,胸膛不住起伏。他的眼光突然越過我,向我身後望去,急切地四處搜索。他咬著嘴唇,輕聲說:“她沒有來。”
他怔住,半響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我的臉龐上,仔細辨認,抖著聲音問:“你,你是小什嗎?為何這麼大了?”
“是我選擇到你這個年紀來。”我眼睛有些模糊,吸吸鼻子,笑著說:“我從小有個願望,希望能親眼見到你……”
我的聲音怎麼也抖得那麼厲害?
“在你那裏,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嗎?”他的聲音如同風中的樹葉般顫抖著。
“恩。她說,你最長一次等了她十六年。他馬上可以比你等的更久了。”
媽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秋天。我推著她在醫院的草坪散步,她看著金黃的梧桐樹葉,又沉入了回憶。她說,她就是在這樣的秋天遇見了爸,她也是在秋天生下了我。
他的眼眶裏聚滿了淚水,閉一閉眼,再睜開時突然上下打量我:“你如何也出家了?”
我默默自己的光腦袋,嗬嗬笑。冬天頂著這個,真挺冷的:“我沒有。隻是為了能更快接近你,才這樣打扮的”幸好爸的時代,僧人不需要燒戒巴。
他點點頭,仔細凝視著我,眼神有些恍惚:“你笑起來,很像她……”
笑容在我連上慢慢隱去。我想起,媽也經常這樣,眼神恍惚地盯著我,然後幽幽地說:“小什,你很像他……”他們兩,都在我身上尋找著對方。
“她……”咽一下嗓子,深吸一口氣,期盼著望向我,“可好?”
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模糊地“恩”一聲。仍是忍不住,咬著嘴角輕聲說:“我來,是為了跟你說她的事……”
拉住我的手,悶悶地說:“隨我來。”
“師尊!”
一直莫名盯著哦我們看的僧眾中有人喊他。他頓一頓腳步,回頭對著僧肇說:“明日幫為師主持早課。譯經暫停一日,為師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們在眾僧詫異的目光下往前走。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腳步踉踉蹌蹌。我猶豫一下,握住他的手臂。他渾身一震,對我看一眼,淚光閃爍中有一絲溫暖在流淌。我笑了,更加貼近他的身體,用我年輕強壯的身軀挽扶住他,一步步向前走。
田更暗了,暮色中,寒風拂起我與他的衣襟,發出簌簌聲響。他放心地靠著我。隔著衣物傳來他的提問,一絲絲深入我心房。看一眼身旁的他,更用力地將我的力氣傳遞給他。我們,仿佛從來沒有千年的時空間隔。我們,似乎天生就可以這樣熟悉。互相倚靠,相互取暖,一直這樣走下去。
九十六我來的原因
“這是在聶叔叔和白阿姨婚禮上。白阿姨曾經是媽的學生,現在也在研究基地工作。是她跟聶叔叔幫忙,讓媽再次來長安看你。聶叔叔已經是基地負責任,我這次來,就是請聶叔叔和白阿姨安排的。”
“這是媽四十歲生日。你看,她的學生把蛋糕塗在她身上,後來成了蛋糕戰,每個人身上都一團糟。”
“這是媽當上曆史係主任的任職典禮上。媽是我見過的工作最努力的人,對每個學生都關懷備至,她的學生都很愛戴她。
這是媽帶著我在草堂寺,我們那個時代的草堂寺跟現在完全不一樣,都是翻新的建築,姚興時代的痕跡一點都找不到了。媽看到你的舍利塔時,哭了很久……
這是媽在操辦外公的喪事。外公在媽四十六歲時死於肝癌。外婆在去年也因為太想念外公過世了。外公外婆的過世,讓媽難過了很久……”
我在蠟燭下一張張翻著照片,講解給爸聽。從媽三十三歲回去,到四十九歲我穿越來看爸之前,一千多張照片,記錄了媽十六年的中年歲月。
爸帶著老花眼鏡,如饑似渴地仔細看每一張照片,眼裏流淌著濃濃眷戀。我輕聲說:“爸,你曾對媽說,看不到她變老了。所以我來之前,把這些照片打印出來。因為我相信,你渴望能看到媽是如何慢慢變老的,是嗎?”
爸用手指輕柔地撫摸著照片上媽略顯滄桑的臉,眼神票源,似乎沉浸在回憶中,再次將眼神落到照片上,嘴角掛上會心的微笑:“她不老,一直是為父心中的模樣。恬淡寧靜,光彩照人。”
想起媽的風采,我也點頭。媽雖然長得並不驚豔,渾身卻散發著無可比擬的獨特魅力,知性睿智,淡定從容,善解人意。與他相處過的人,都會被她純淨真摯的魅力所吸。這些年,她身邊不乏追求者,甚至有男學生被她吸引,隻是她都婉言拒絕了。
“這是在何處?”爸拿起最後一張照片,媽臉色蒼白半躺在病床上。她的容顏,與前麵兩張相比,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因為化療,她掉了不少頭發,三個月裏頭發全變花白了。
“在醫院裏。”我猶豫了一下,心裏很疼,呼出一口氣說,“媽在課堂上昏厥,已經住院三個月了。但她放棄治療,堅持出院。我無論如何都勸不住她,所以,隻能來找你……”
他身體震顫了一下,嘴角發抖,急切地看著我。我歎口氣,決定將媽瞞著爸的秘密說出來:“爸,你可知道,媽的病是怎麼來的?”
我將往事一點點告訴他。解釋現代詞彙並沒費太多力氣,爸的高智商以及跟媽相處後對二十一世紀的了解,讓他能很快接受對這個時代來說太過匪夷所思的事情。
媽一次次穿越累計的輻射超標,最終得了白血病。媽為了救我的命不顧自己給我做骨髓移植。媽為了能實現跟他在長安再見的承諾,付出了無法想象的代價。爸流著淚聽完,幾次用袖子顏麵,失聲痛哭。這一切,我成年後聽聶叔叔和白阿姨講起時,我流的淚,不比爸少。媽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勇敢的女人。為了愛情,她做到如許底部!世間有幾個女子,有這樣的勇氣?
爸紅腫著眼,有些害怕地握住我的手臂:“她現在……現在是否……”
“爸,媽其實可以得救。”我趕緊拍拍爸的手背,安慰他,“我是她兒子,我可以將我的骨髓移植給她。科技那麼發達,骨髓移植隻是很平常的手術,對我也不會有什麼傷害。可是,她不願意……”
“為何?”
我沉默了一會兒,重重歎息:“她說,外公外婆已經過世,我也成年了。她在世間已沒有任何牽掛,終於可以去地獄找你。她說,你在地獄裏等了一千六百多年,她不想讓你再等下去……”
爸眼角的淚,順著清臒的臉頰滾落,滴在僧衣上,如蓮開放。
“所以,爸,我來找你……”終於說到關鍵了,我不禁有些緊張,咽了咽嗓子才繼續說,“你跟媽,可以不必等到地獄再見麵,那畢竟太過渺茫。如果你們在生之日,還能享受,你是否願意做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
爸看向我,眼裏是極度的無法相信與滿腔的熱切期盼。
我咬著嘴角,緩慢說出:“你去我們的時代,我們一家人相聚。這樣,媽就會有活下去的意誌了”
他震驚莫名,咀嚼著我的話,半天無法回神。我知道這對他來說很難一下子接受,趕緊解釋:“當然不是現在去。你的傳記記載,你是虹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於長安,終年六十。姚興於逍遙苑依外國法以火焚屍,薪滅形碎,唯舌不爛。”
他皺眉:“薪滅形碎,唯舌不爛?”
“很匪夷所思,是嗎?正是這段記載讓我突發奇想:為何會薪滅形碎,唯舌不爛?”我笑一下,希望我接下來說的不會嚇到他,“因為那屍體不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