潰敗,徹底的潰敗。
長期以來的勝利和自信,已經無限拔高了戰士們的預期,卻沒有機會告訴他們,如何迎接失敗和死亡。當憤怒的敵人帶著決絕的殺意而來,迷茫的人們隻能痛苦的哀嚎著,拚命向同胞的身後跑去。他們丟掉了榮耀,丟掉了幻想,甚至不敢略微回頭張望。
跑,不停的跑,連滾帶爬的跑。
士卒們的眼中隻剩下前方的路,隻剩下同袍們晃動的身影,隻要衝過去,衝到隊伍的前麵去,凶惡的魔獸就不會咬到自己,自己就能抓住那一絲微小的希望,平平安安的回到家鄉。即使這對於他們而言,隻是一種不切實際幻想,但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無數的人依舊奮不顧身,奮力奔向生的前方。
天色漸亮,乳色的微光像倒扣的白瓷,把黑暗的森林壓迫在地麵上,讓它們幹枯的利爪無法再延伸至天空。看到寬廣的大路就在腳下,原本疲憊的士兵們再次鼓足了身上的力氣,繼續向前奔逃。在離他們不遠的前方,巍然屹立的幸州城牆端坐在那裏,如同在人們心中種下的定海神針。
河,湍急的河!城池前的河!
跑在最前方的士兵絕望地呐喊著,似乎想把聲音傳遞到更遠的地方。他們最先從隊伍裏逃出,本以為也會最先回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奔流的河水阻隔了他們,徹底斷絕了他們生還的希望。
人們看到,那原本架設在兩岸,厚重結實的大木橋,此刻已經是煙塵滾滾,燃起衝天的火光。無數想要衝過對岸的士兵,擁擠著,推搡著,燃燒著,從碎裂的木板上墜落,掉進下方波濤洶湧的河流裏。仍在對岸的士兵拚命大喊,想要轉身向後逃去,卻被慌張崩潰的同袍們向前擁去,直到被推進河中,成為其他人的浮橋。
朝陽如血,再次被無數暗影遮蔽。
齊修轉身迎敵,他奮力地撲向高大的仆獸,一刀切下它的腦袋,從它的身上翻滾落地。再次側身,抓住了巨獸的後足,從手臂上爆發出強大的力量,飛躍斬向它的脖頸。待它轟然倒下後,他也隨之跌在塵埃之中,掙紮著想要再次爬起。
士兵們或是踩著同伴的屍體,踏入河流之中,拚命地向對岸遊去,或是舉起了手中的刀劍,怒吼著轉身,與敵人同歸於盡。猛獸嘶鳴,刀劍相擊,層層疊疊的身軀上,仍有士兵從那裏站起,奮力奔向麵前的強敵。
齊修感覺到天地都在旋轉,自己仿佛躺在了棉花堆裏,雙腳卻是灌鉛似的沉重。麵前掙紮舞動的人群,凶殘嗜血的巨獸,變成了無數條紅黑交織的絲線。它們纏繞,旋轉,凝結,變成牆邊的壁爐,散發出溫暖的火光。又變成四道不同的身影,將手中的酒杯輕輕碰在一起。
恍惚間,他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天與地的回響。
′′丈夫誌在四海,萬裏猶比鄰。′′
′′保重!′′
′′耍弄了倒好,讓他長長記性。′′
′′萬裏,你那功法練的如何了?′′
′′兒子,出門在外,勿太過節儉,想吃些什麼,就去賣些。我和你爹都在家等你回來。我想著,要給你說門親事,也不小了,該考慮考慮。對了,你在那裏呆得久,我到時候給你寄些棉衣過去,記得穿上。′′
′′爹,陪我玩,你好久沒回來了。′′
′′好孩子,爹去給你掙錢去。′′
齊修怔怔地看著白茫茫的天空,聽到了自己耳邊疲憊的喘息,他把視線慢慢地轉回下麵,奮力地向前揮刀,再揮刀,身邊的同僚一個個倒下,他們或是倒在血泊之中,或是被赤色的浪潮吞沒。他感覺自已的手臂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仿佛壓著千斤的石頭。
遠方密密麻麻的黑點正在湧動,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無數雙血紅的眼睛,正在死死盯著他麻木的身影。
齊修緩緩放下大刀,長歎口氣,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如羽毛般輕盈,輕得沒有一絲重量,仿佛隨時可以向天空飛去。這種感覺是如此美妙,如此令人陶醉,讓人想要去拚命地追尋。腳下的大地沾滿了血汙和泥濘,顯得肮髒不堪。遠方的天空卻是湛藍而潔白,映襯得如此美麗。
為什麼不飛走呢?他問著自己。
飛起來吧,飛到遠方去。
一道人影輕飄飄地躍起,隨即墜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浪花卷過,將赤紅的水流帶向遠方。像一條蜿蜒曲折的紅綢,將生與死的邊界相連,亦像離鄉許久的遊子,正尋找著家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