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上,拿著本書,過了半晌,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不知道綠蕪這幾日是不是好了一些,十三進宮上朝,也是腳步匆匆,有時更是帶了胤禛閱過的折子,回園子辦理。
輕輕‘唉’一聲,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錯,隻希望不要因自己的提議而害了綠蕪。
“娘娘,四福晉求見。”心中正在懊惱,房外突然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我心中微怔,正哄著弘瀚的笑伶已快步走向房門,掀開棉簾,傅雅恬靜的淺笑著走了進來,後麵隨著抱著小格格的宮女。
我起身,笑著道:“這麼冷的天,也不怕凍著了孩子。”傅雅伸手接過宮女手中的孩子,走過來,笑著道:“額娘,這孩子又長大不少吧。”我摸摸孩子的小臉,笑著道:“小孩子一天一個樣,確實長大不少。”
我接過孩子,走到榻邊,她也跟了過來,待兩人坐下,笑伶走過來,笑著道:“娘娘,奴婢抱過去,讓小阿哥看看,也不打擾主子們談話。”
我點點頭,遞過去,她往下攏攏孩子的裹褥,邊走邊道:“小格格長得可真好,隨了額娘的白,又隨了阿瑪的大眼睛。”傅雅微微一怔,看了眼笑伶,扭過頭噙著笑道:“額娘這裏的連宮女都如此乖巧。”
我瞟了眼笑伶的背影,抿嘴輕笑著道:“你若喜歡,讓她隨著你回去也就是了。”她慌忙搖頭,急急的說:“雅兒怎麼給額娘爭人,她這麼靈巧,又是阿瑪身邊奉茶之人。”
見她眼神慌亂,我心中不忍,忙笑著道:“給你說笑呢?”腦中想想傅雅入宮之前的女扮男裝模樣,單純可人,可如今臉上雖掛著笑,眉眼間卻蘊著淺愁,十幾歲的女子,放在現代,那該是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可如今,卻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但又想想,這裏哪一個女子不是這般活著,遂在心中苦笑一番,不再打趣她。
她坐了會,忽然輕輕嗅了嗅,看看熏爐,不解地問:“額娘,你這香料,氣味如蘭似麝、清香怡人,是什麼?”我輕輕吸了口氣,道:“這是在秋天在園子裏差人采得花,曬幹後,自己做的。你若喜歡,走時拿一些回去。”
她忙笑著點頭,左右打量一眼,說:“額娘,你房中的掛件又換了。”我笑著點頭,道:“我們這些人,如果不自己找些事做,那日子隻剩下吃吃睡睡了,又有什麼意思,親手做些東西,裝飾一下自己住的地方,那也是一件樂事。”
她聽得一愣,呆呆看我一會,眸中閃了一絲落寞之色,嘴角含著絲笑說:“額娘是有福之人。”我想起她和弘曆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心中突地酸澀不已,覺得胸悶得難受。
兩人默了一會,我握住她的手,站起來,微笑著道:“我們出去走走。”傅雅看看我,點了點頭。
天不知何時飄起雪花,地上已薄薄了覆了一層,腳踩過去,雪便化了,兩人背後拖著幾行腳印。
兩人一路向前,走了會,傅雅停下腳步,笑著問:“我們進去賞賞梅如何?”我抬頭一看,‘攬勝門’三字映入眼簾,原來到了慈寧花園。
空氣中隱隱含著淡淡的梅花的馨香,我點點頭,兩步緩步進園,走進鹹若館,站於廊下。現在慈寧花園是乾隆年間擴建的,因此眼前園子的規模並不是很大。
廊下幾株梅樹開得正旺,兩人默看了會,身邊的她忽然道:“額娘,你真的很有福,阿瑪這麼疼愛你。”她沒有說寵愛,而說了疼愛。
我瞅了眼她,心中酸楚難奈,瞅了眼她,別過頭,望著枝椏上那一抹抹的紅,默默的不開口。
兩人靜默一陣,她忽然柔聲叫:“額娘。”我回頭,她眼神有些許閃爍,麵色微紅,我有些愣,不知她為何這樣,不過,她這般模樣,看樣子應是有些話無法出唇相問。
我淺淺一笑,說:“問吧。”她又默了會兒,才輕聲道:“額娘,為何你和皇阿瑪這般恩愛,據聞,你也是入宮不久,便跟了皇阿瑪的。”她滿麵羞澀,看看我,又馬上垂下了頭。
十年之中的點點滴滴在腦中快速閃過,默默靜想一會,我道:“給你講一個故事。”她一怔,抬頭看著我,我苦笑著道:“一對男女相愛了,兩個人的愛情開始在冬天,兩人過得很拮據,約會時也隻是一遍一遍的在路上走,那時,他總是把她的手籠在袖中,在袖中兩人的手十指相纏,那時,兩人一直以為幸福可以一直到永遠。”
她默默盯著我,我淺淺一笑,續道:“但是世事又豈會如人願,很快,他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並不費力的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東西。你應該能猜得到結局是什麼。”
她點點頭,滿麵感傷,我輕歎口氣,繼續道:“分手之後,過了很久,他漸漸感到疲倦,覺得和身邊的女子沒有什麼話說。他開始懷念她的溫暖平和,而這個時候的她,卻消失的無影無蹤,過了許久,才知道女子已不在人世了。因此,以後的每個冬季裏,隻要有北風凜冽吹過,他手心裏的暖都會褪去,直到全身冰涼。”
她依然默默瞅著我,半晌沒有作聲,又過了會,她才恬淡的笑笑,輕輕一歎道:“失去過才知道珍惜。”
一陣風吹來,風裹著幾片梅花落在兩人身上,我輕撣去她袖上的花瓣。她確是聰穎可人的女子,可是弘曆為何發現不了她的好呢。我心中又憫又悶,但卻又無話可說。
她扯扯我的袖子,疑道:“你和皇阿瑪曾分開過嗎?”我瞅她一眼,握住她的手,點點頭,我這麼一說,她更是不解,我笑笑,道:“往前走走如何?”
兩人默行了會,她忽然低低地道:“不奢望他能全心全意的對我,但哪怕是像對哲愉她們一樣,多陪陪我和孩子,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在心中暗暗難受,但仍是扯出一絲笑,柔聲安慰道:“四阿哥會對你好的。”她落寞的對我笑笑後,便一直默默的走著。
刮了會風,前麵台階的雪已上了凍。
她身子一個趔趄,便向後摔去。我急忙轉身,拉住她的胳膊,地上很滑,結果沒有拉著她,我也隨著摔倒在地。
伴隨著‘啪’一聲脆響,我手上的鐲子摔成了三截。我未及起來,便探起上身,一手支地,一手欲拾起離身邊最近的一截。剛剛拿起,地上的手一滑,身子一閃,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手心更是一陣鑽心的疼。
傅雅已起身過來,看看我手下的雪已紅了一片,她麵色一緊,急忙蹲下扶我起身。
我扶著她,慢慢站起來,覺得左手手心火辣辣的疼。傅雅抓起我受傷的手,麵色有些蒼白。
我忍痛朝她笑笑,才發現自己的手自手心到大拇指被斷鐲子斜斜劃了一道,傷口由深至淺,一直向外流血。傅雅已是兩眼蘊淚,手微微發顫,抽下自己身上的帕子,準備為我包紮傷口。
“娘娘,還是奴婢來吧。”兩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嵐冬站在前麵。
我微怔一下,坤寧宮距這個園子不近,景色也比不上坤寧宮對麵的禦花園,況且她也不應該獨個出現在這裏。
見我沒有應聲,她抬頭看我一眼,道:“皇後娘娘正在前方的臨溪亭賞雪,剛才聽到有人發出驚呼聲,娘娘差奴婢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我點點頭,她道:“娘娘,要忍住點疼。”她握住我的手,低頭看著,眉頭輕輕蹙起,她把我的手又抬高了一些,凝神細看一會,緊接著伸手自發間拔出簪子,輕巧的一擰,自裏麵取了一根銀針,輕輕地自手心傷口處拔出一細小的碎玉粒。
血仍是不停的流,傅雅的淚還是落了下來,嵐冬麵色平靜,慢慢的自自個身上抽出帕子為我包傷口。
我默默的看她動作嫻熟的包紮,心中有絲怪異的感覺,自己從內心一直懷疑、排斥她,但自己又實在找不出理由。
已感覺不到手痛,隻是在心中默默思索,她究竟是誰,為何她會出現在廉親王府門口;她果真隻是想在入宮之前過一段自己想過的生活嗎;福惠的死真的和她沒有關係嗎。有時,心中竟暗暗猜測,她和我,或是我們有著什麼莫名的關係。
我默盯著,過了會,她依然麵色平靜的立在我跟前,態度依然不卑不亢。我看向傅雅,嘴角噙笑,道:“不要擔心,這不是包好了,你額娘在前麵的亭子裏,你去陪她坐一會。”傅雅看看我的手,猶豫了下道:“我還是先陪額娘回去吧,雅兒改日再陪娘娘賞雪。”
她點點頭,彎腰拾起斷鐲子放在帕子裏,放在我手上,叫:“額娘。”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我笑問她:“想說什麼?”她看看我,輕聲道:“這鐲子對額娘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吧,要不,額娘也不會這麼緊張,把手都紮了。”
我心中一怔,是呀,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會有如此反應,會如此珍愛那位從未謀過麵的母親送的禮物。默默想了會,才驚覺自己已不自覺的在內心裏把她當成了母親,才會如此這般珍視它。
見我默默無語,傅雅有些緊張,許是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我收回心神,輕輕籲出口氣,覺得心中輕鬆了些,淡淡的笑著對她道:“這是我額娘送給我的。”傅雅一怔,呆呆站在那裏,表情恍若闖了彌天大禍。
我輕輕搖頭,笑著安慰她:“隻要它在我身邊,不管它完好於否,額娘都會很高興,我也會很安心。”聽了這些,她的麵色才稍微輕鬆了些,這才舉步向前走去。
嵐冬轉身隨著傅雅走了兩步,又回身,瞅了眼我手中的鐲子,道:“娘娘,奴婢會修補玉器,娘娘放心的話,奴婢拿走修補一下。”
心中略為遲疑一下,但轉念一想,隻不過是一個摔碎的玉鐲子,況且三個人六隻眼睛都看到了。即使她有什麼想法,相信也沒什麼用,又或是本來就是自己想多了。
於是,笑著遞給她,她仔細地包好,又朝我矮身行了個禮,欲起身離去。我心中一動,與其這麼費神猜測,還不如言語相詢,說不定還能問出什麼蛛絲馬跡。如果確實沒有什麼,自己也不用再提心吊膽,整日裏擔心著有什麼事發生。但同時心中又沒有底,她如此冷靜的人,真能如自己所願,說出些什麼嗎。
一會工夫,她已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我看看手上纏著的帕子,開口叫住了她。她微怔一下,轉過身立在原地,我笑著說:“一起走走如何?”她一呆,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但很快,她目光平靜的回道:“奴婢遵命。”
兩人往鹹若館方向默行了會,我停下,凝目看著她問:“你進宮前為何總在廉親王府前駐足相望,可是與府中有相識之人。”她身形一頓,停步,盯著我道:“奴婢和王府沒有絲毫聯係。”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但她眸中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隱在裏麵。
我無聲笑笑,心中暗暗諷刺自己,太長時間沒有過膽顫心驚、小心翼翼的日子,自己竟變得越來越簡單了。
輕輕搖頭,提步向前緩行,她默默跟著身後的側麵。走到館前的花壇邊,她停步問:“娘娘,去雲吉樓如何?”我微怔,轉身看著她,她抿嘴角笑笑道:“娘娘的身子骨不比奴婢,奴婢畢竟學了幾年皮毛功夫,身上落些雪也不打緊,況且您剛才劃傷了手,萬一淋濕,娘娘就要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