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會認為朱鄉長是體恤民情,更不會認為朱鄉長是對自己一見如故高看一眼。這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什麼事情都離不開“利益”兩個字。剛才朱鄉長對魚肉鄉民的事情還是眼開眼閉,怎麼忽然改變了態度呢?他心裏掂量,估摸著是有求於自己。
規劃局的福利一向不錯。今年“中秋—國慶”雙節,林遠方領了三百元獎金,還有五斤廣式月餅、十斤豆油和五十斤原陽大米。周六一早,他就騎著那輛“飛鴿”牌二八加重型自行車馱上東西匆匆往家裏趕去。
林遠方是邙南縣穀城鄉林莊村人,兩年前大學畢業後分到邙南縣規劃局。他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後在縣裏當上了國家幹部,他的父親林泉誌、母親秀芹也讓人另眼相看,加上輩分又高,很多和他父親年齡差不多的人都稱他父親為泉叔,他母親秀芹自然被人稱為泉嬸。
林遠方目前住在單位宿舍,平時在單位食堂吃飯,單位發的東西統統送回家裏孝敬父母。每當父母在街上接到兒子,看著兒子自行車上大包小包的東西,鄰居們就十分羨慕,“嘖嘖”不斷,泉叔泉嬸老兩口就一臉得意。
從縣城往北走到林莊,隻有二十多裏路,一個鍾頭就到了。奇怪得很,今天父母親卻沒有在門口接他。遠方在大門口剛剛喊了一聲“爸媽”,就聽到院子裏傳來父母帶著哭腔的應答:“遠方……”林遠方轉過照壁,看見父母正從小凳子上起身,一臉的無奈和憂傷。遠方趕緊問道:“爸,媽,怎麼啦?”
“遠方,你可回來啦!這可怎麼辦呢?”一句話沒說完,泉嬸的兩行熱淚“唰”的就下來了。
遠方趕緊紮穩自行車,把父母扶到凳子上坐下,細細詢問緣由。
原來,剛剛有人給泉叔泉嬸捎來口信,說是女兒遠麗要爸媽快送四百元錢過去。遠麗他們村裏提留漲得很厲害,很多人都沒有交。村裏就成立了清欠隊,規定沒有上交提留的村民必須待在家裏,連家門都不能出。還說今天上午11點之前必須把提留款交上,過了11點清欠隊就要強製征收,牽豬牽牛。
遠麗是林遠方的大姐,嫁到了十裏外的方莊村。由於姐夫劉成文身體不好,不能幹重體力活,整個家庭就靠林遠麗一個人撐著,日子過得比較艱難。泉叔泉嬸老兩口心疼閨女,時不時貼補一些,林遠麗那邊才不至於過不去。如今女兒家有了事,不找父母找誰去?
遠方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些農村幹部,違法亂紀,加重農民負擔,太可惡了!我非教訓教訓他們不可!”心裏是這樣想,遠方嘴上沒說出來,他怕父母操心。他說:“我正好給姐姐準備了一百元錢過節用,單位又發了三百元錢,我給姐姐送去吧。”
泉叔泉嬸都是信奉“屈死不告狀”的傳統農民,也隻好聽兒子的了。泉嬸說:“去吧,把你帶的東西都給你姐姐帶去。”遠方從自行車把上取下廣式月餅,其餘的原封不動,推起車子就走。泉叔在後邊喊道:“快去快回,別和人家吵,別惹事!”遠方頭也不回,說道:“我知道!”
林遠方主意已定。他們一家本是中原省南部板橋市人。1975年,板橋地區遭遇了千年一遇的大暴雨,境內大小二十多座水庫潰壩,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幾個縣鎮都被淹沒在洪水之下。林遠方的父親林泉誌拚死把一家五口弄到一張大木床上,竟然奇跡般地逃了出來。後來林泉誌就帶著一家五口到邙南縣投奔一個遠房老姑父。當時老姑父還在村裏當大隊支書,加上林泉誌又懂一點果園管理技術,就給公社裏打了招呼,給他們一家落了戶。最初,這個外來戶沒少受街坊鄰居的氣,隻是由於泉叔為人厚道實誠,與世無爭,又把生產隊的果園打理得花團錦簇,才漸漸地撐起了門麵。現在姐姐這樣被欺負,林遠方豈能咽得下這口氣?
從林莊村往方莊村去,雖然隻有十來裏路,但是一路上都是上坡,等林遠方滿頭大汗地趕到方莊村時,已經快中午12點了。
還在村口,老遠就看到姐姐家門口附近圍著一群人,林遠方就覺得不妙,腳下用力,猛蹬了幾下。等趕到一看,這群人一邊小聲議論,一邊伸長了脖子往大姐家張望著。又見院子裏一片吵鬧,哭喊聲、叫罵聲、怒斥聲,還混合著豬的號叫聲。
林遠方如何忍得住,他在後麵喊道:“請讓一讓!”推著自行車就往裏走。
此時林遠麗家已經是一片狼藉,清欠隊的成員正凶神惡煞地在搶東西:有人從屋裏扛出了糧食、有人從雞窩裏抱住了母雞,還有幾個人把一頭豬按在地上,另外一個就拿著麻繩在捆豬蹄,豬拚命地掙紮,發出驚恐的嚎叫……
“張羅建,你個孬孫!壞良心的!不得好死!”劉成文被清欠隊員拽著胳膊按在牆上,他一邊拚命掙紮,一邊衝在院子指揮這次清欠行動的村清欠隊副隊長、民兵連連長張羅建破口大罵。
上房屋門口,一個清欠隊的年輕人正推著劉家唯一的一輛自行車往外走。這輛鳳凰牌自行車還是當初林遠麗結婚時,泉叔給她置辦的嫁妝。
林遠麗披頭散發坐在地上拖著自行車不鬆手,那推自行車的年輕人就為難地看著張羅建。張羅建衝年輕人吼道:“窩囊廢!”
張羅建罵了一聲,伸手從年輕人手中奪過來車把,然後扭頭對坐在地上的林遠麗說道:“林遠麗,你放手不放手?別以為你是個娘們兒,我就不敢咋你!”
林遠麗隻是哭著,抱著自行車的胳膊越發用力。
張羅建把自行車一摔,捋起了袖子,一把將林遠麗從地上抓起來,掄圓了胳膊,就要往林遠麗臉上扇去。
林遠方正好這時候趕到,大喝一聲:“住手!”緊接一把抓住張羅建的手腕。
張羅建扭臉準備發脾氣,卻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一身城裏人打扮,一時摸不清底細,語氣就弱了幾分,“……你是誰?”
“遠方!”幾乎在張羅建說話的同時,林遠麗也看到了弟弟,心中一酸,眼淚就滾滾而下,“你可要給我們做主!”
張羅建下意識地鬆開了抓住林遠麗的手,立刻又覺得自己表現的有點膽怯,於是就挺了挺腰板,用從村長那裏學來的詞彙說道:“我們是在為村裏收提留,我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林遠方眉峰一挑,沉聲道:“收提留?你們這種做法嚴重違反了黨的政策!我警告你,再敢胡來,一切後果由你承擔!”
張羅建不是傻子,他隻看林遠方的打扮和氣度,就猜到林遠方可能有些來頭,這時候再聽林遠方說話語氣,咋聽咋像城裏的幹部。一個小民兵連長,在村裏橫橫還行,如果真碰上城裏的幹部,他怎麼敢惹啊?
可是鬧出了這麼大場麵,張羅建也不好軟下來,便硬著頭皮說道:“政策什麼的我不懂。這是村委會定下來的,你有啥問題去找我們村長說去……”
“你們村長在哪兒?”林遠方逼視著張羅建。
“在……在村南頭的食堂吃飯。”張羅建心中越發惴惴不安,潛意識中覺得自己給村長惹了個大麻煩。
“好,我這就去找你們村長!”林遠方冷笑著說道。
這時劉成文也掙脫了兩個清欠隊員的拉扯,要給遠方領路。
林遠方看了看站在院子裏的七八個清欠隊員,有點不放心,就說道:“讓我姐帶我去,你留下來看著這幫孬孫!”
食堂就在村口路邊,是一棟獨立的紅磚瓦房。林遠方讓姐姐在外邊等候,自己掀開竹簾進去。
裏麵空間很大,擺了四張桌子,有三張桌子空著,隻有靠窗戶的桌子上坐了五個人,正中間一個人不到四十歲,四四方方的國字臉,大模大樣地靠在椅背上,手裏拿著一根牙簽在剔牙。他左邊坐了一個人,禿頭、身材魁梧,看上去有五十多歲,正低聲跟那個國字臉說著什麼。
林遠方朝著“國字臉”客客氣氣地問:“請問誰是村委會王主任?”“國字臉”瞟了林遠方一眼,沒動,卻看到禿頭男人答話了:“我是。你是誰?”
林遠方很意外,這個禿頭男子竟然是村長,在他看來,“國字臉”顯然更有氣勢一點。他摸出紅塔山,笑著說道:“王主任,你好!我是規劃局的林遠方。來,抽支煙。”說著遞了一根煙給王富順。
“規劃局?”王富順接過林遠方遞過來的紅塔山,疑惑地問道。他不記得村裏和規劃局有什麼瓜葛。
他扭頭看了“國字臉”一眼。這個國字臉不是別人,正是禹寺鄉副鄉長朱躍進,今天來方莊村檢查工作,中午就留下來吃飯。
“在規劃局哪個科?”朱躍進淡淡地接過林遠方遞過來的香煙,問道。
“規劃技術科。”林遠方說道。
朱躍進“哦”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抽煙,不再說話。他眼睛望著天花板,心中卻在盤算:真是巧了。
朱躍進去年才從部隊轉業回邙南縣,兩個月前剛調到邙南縣擔任副鄉長。他的姐姐是城關鎮人,前一段想把自己家的房子翻修成三層小樓,但是規劃局那邊一直批不了。朱躍進還正在琢磨找什麼人幫忙呢,沒有想到今天卻遇到了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