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初小三年級學生,對事情發生和變化的具體背景自然不知其詳,但生存環境已很快得到改觀。我們的村小學作出了根本性的調整:年富力強、精明果敢的張校長前來主持學校工作,一切都表現出了生機勃勃的景象。思想陳舊、年老愚鈍的“邢老頭”被辭退回家養老,而保留了另一位謙和善良、有古文根底的李漢亭老師,又聘了幾位各有特點的教師:一位是鄰村九裏鎮的飽學先生,曾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戰老師:北平某大學曆史係高材生,因戰爭原因,交通中斷滯留在鄉的李老師:煙台某女中畢業,據說是地下黨員的孫老師:還有一位是鄰村矯家村我幹哥哥的五弟,在天津上學回鄉度假的小矯老師。一時盛況空前。據村裏的大人們講,這是自民國初年建立新式學堂以來,師資最齊全、最有生氣的一個時期。
張校長雖然出身富戶(是全村張、馬兩家在天津開買賣的最富有的家門之一),但在當時來說,他思想是很進步的。據說他與南山根據地的八路軍地方幹部有聯係,各方麵的消息是比較靈通的。應該說,他是我青少年時期最熟悉的鄉村知識分子中的一個。自他主持村學校工作以來,教師同仁通力合作,師生們的情緒空前高漲。我本人在學習上、思想傾向上的表現都引起了校長和老師的關注,我的處境較之過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可以說從備受壓抑與屈辱一變而為心情舒暢、揚眉吐氣了。
雖然縣城裏還駐有鬼子的一個小隊、偽軍的一個保安大隊,但在僅距縣城五六裏地的我們這個村莊,革命知識的教育已從隱蔽轉為半公開化。
也許正因為形勢好轉,也就有了意想不到的“事故”。大約在陰曆十月底的幾天裏,我們一直沒有見到張校長的身影。我終於忍不住了,在上體育課時向小矯老師悄悄打探:“張校長哪裏去了?”小矯老師起初還不肯直言相告,後來可能是考慮到有一層親戚關係,便悄聲告訴我:“他去南山根據地了,在回來的路上碰到城裏的便衣盤查,從他身上搜出石印的畫報宣傳品,結果被他們抓到城裏去了。”我一聽這情況,心一緊,不禁脫口又問:“那可咋辦?”我當時的心情是,沒了校長,就如同塌了半個天。
所幸小矯老師安慰我:“大概還不要緊,村裏去人打點了,要保張校長出來。”果然,說話間的第二天,張校長就被保了出來。據說村公所方麵去人到城裏疏通,張校長的家裏也“使了錢了”。
我們一見到校長,那高興的勁兒自不必說,見他比平常顯得疲憊了些,絡腮胡子也長得長了,不過精神還好,笑聲還是那麼爽朗。他在四個教室裏走了個遍,還說:“沒事兒,同學們,我這人命大,轉了一圈兒又回來了。”但孫老師在給我們上“修身”課,也就是政治課時,卻以張校長此次的遭遇為例,講道:“我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麻痹大意。校長這回就是,以為出城的路上武工隊埋了許多地雷,鬼子就不敢出來了,結果一麻痹就出問題。”她還在黑板上很工整地寫了“麻痹”二字。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學到這個詞兒。
直到若幹年後,我看書時讀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個成語,就不禁想到那一時期故鄉的敵我形勢,盡管敵偽已日暮途窮,基本上龜縮於縣城和海港重要據點,但仍賊心不死,伺機外出騷擾、襲擊,如麻痹大意,就會造成本來可以避免的損失。
這也許是張校長的經曆給我留下的一次深刻記憶。
(本章完)